来源:《芳草·文学杂志》2014年第04期
栏目:中篇小说
城市的天空在秋天里看上去也很高远。
午后,尹南平开车出省政府大门,一路狂奔。连着几个路口都是绿灯,到了体育馆十字路口被红灯截住了。他落下左边车窗玻璃,打开收音机,扶着方向盘的那条胳膊肘支在车窗上,有心无心地打量着秋光里那些匆匆走过斑马线的人们。国人的面部表情从来都是一般无二的铅板一块,只是这块铅板上近些年都刻上了一个“忙”字,这个字仿佛就是一把尚方宝剑,每个人都扛着一把,目中无人地闯红灯。因为私家车的泛滥,前些年销声匿迹的广播电台又起死回生,这会儿一个年轻歌手正在里面操着矫情的港台腔,故作沧桑地自我陶醉:“是谁在爱着我——?而我又在爱着谁——?”尹南平冷笑了一下,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化,废话和梦呓都是艺术品。可就在红灯变绿灯的一刹那,油门将踩未踩之际,尹南平的笑容蒸发了,心被什么冷飕飕的东西击中了,不由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这首歌分明就是在讽刺自己的现状——离婚几个月以来,他没有人可以爱,更没有人爱着他,——尹南平觉得这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全世界六十多亿人,竟然没有一个人爱他,而他也谁都不爱!其实何止几个月以来,这三四年时间,夫妻间早已经连和气的交谈都没有了,老婆这样宣判:“尹南平,你根本就不会爱,你只懂亲情不懂爱情,你就是个爱无能!”这么说,尹南平有生的四十年来,那件奇妙的事情就一直存在着:放眼全世界,他谁都不爱,并且谁也不爱他。
也就是在文促会这样的单位,才能因为离婚而请到假,尹南平一直遗憾自己的单位不像政府其他部门一样属于权力机关,现在到底享受到别的单位不可能有的好处了。上午到单位,就是专门请假去的,其实领导对他自以为保密的事情早就有了耳闻,一见到他愁眉紧锁失魂落魄的样子,领导先就劝他:“你好好休息吧,早点把情绪调整过来,这段时间不用上班了,处理你自己的事情吧。”文促会直属省政府文化强省领导组,大小也是个厅级单位,原本是个临时机构,后经省编办审批成为常设机构,全称是“省政府文化强省建设促进会”,没有什么行政职能,主要工作就是深入偏远山区指导基层文化建设和组织群众性的文化活动。尹南平是宣传处处长,组织报社和电视台采访的事情归他管,以往下乡,他总是暗暗奇怪其他同事还有记者们度假般的快乐,好像人人都是单身汉似的,而他,不是担心儿子不好好写作业,就是忧心老婆的坏情绪发作,待不了几天先就着急回去,那颗心被挂在一支箭上,弓弦越拉越满,一天紧似一天,直到射进了家门,却发现老婆和儿子对他的离去和归来其实都很漠然。
离婚后下过一次乡,尹南平发现自己更加快乐不起来,却第一次找到了度假的感觉。那些天,在自己单位援建的农村文体广场上,晚饭后,同事们和村民坐在一起聊天纳凉,他一个人抱着篮球在水泥场地上闪转腾挪,直到夜阑人静了,他还在篮球架下“嗵嗵”地砸篮板;天刚亮,他又抱着篮球出来了。十几年没摸篮球,一会儿工夫技术又回到了身上,尹南平把皮球在腰间环绕几周,又在胯下穿来传去,爱不释手,醒悟到其实每个人都喜欢玩,自己也不例外,只是这些年当个小官,应酬太多,误以为自己就是那个忙得根本没有时间玩的人。下乡一周,尹南平把对篮球的热爱找了回来,代价是一双半新不旧的旅游鞋底子全掉了,像两只张着大嘴的鳄鱼,腿和屁股疼到走路迈不开,上车都抬不起腿来,返程时被人抬着才上了车。回来就翻箱倒柜找大学毕业时带回来的那颗篮球,当然是没找到,也不愿意打电话问前妻,就想着什么时候路过体育馆那条路买颗新的。
现在尹南平知道自己为什么舍近求远要绕道体育馆路了,——先到单位请假,然后买颗篮球来锻炼身体、放松心情。一过十字路口,他就拐进了辅路,很幸运地找到一个空着的咪表停车位,只一把就把车倒了进去。看车位的大嫂殷勤地上来帮他刷了卡,还没忘提醒他别忘了回卡。尹南平锁好车,夹着手包走进体育馆旁边的体育用品商城,买了一颗篮球,一双球鞋,一身白色球衣。他提着几个纸袋子出来,又钻进车里去,脱掉衬衫、西裤,连同夹包都放进一个红色的纸袋子里,换上球衣、球鞋,看到车上还有半瓶上午喝剩下的可乐,也放进了纸袋子里。然后,他像从魔术师大变活人的箱子里出来,由公务员变身为运动员,一手提着个红色的纸袋子,另一条胳膊下夹着篮球,踩着自如而舒适的步子,像当年在大学里走向操场一样,漫不经心地走进了体育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