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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年底,项忆君去参加一个同学聚会,吃烤肉。毕业后大家各奔东西,许久没见面,一见之下,竟似比在校时还要亲热几分。项忆君平常是不喝酒的,这天兴致一高,喝了两杯红酒,顿时有些醉意,话也多了起来。

席间,有个穿皮夹克的年轻男人,叫毛安,并不是班上的同学,也不晓得他怎么混进来的,好像是某位同学的朋友。他不喝酒,也不吃肉,尽顾着推销保险,名片一张张地发,雪花似的。项忆君也拿到一张,看了上面的名字,忍不住笑道:

“‘毛安’?你爸妈怎么会给你取这样的名字?”

毛安怔了怔,反问她:“这名字怎么了,很怪吗?”

项忆君打着酒嗝,告诉他:“是有点怪——毛安,毛安,听着像是毛府里家人的名字。以前的大户人家,都喜欢给家人取名字叫什么安的。主人姓张,家人就叫张安,姓王,就叫王安。你晓不晓得,唐伯虎为了追秋香,到华府里当家人,就改了名字叫华安。”

毛安听了,朝她看了一眼。项忆君脸颊泛着红光,越说越来劲:

“我可没有骗你,不信你去翻书——”说完,咯咯地笑。

毛安也笑了,问她:“你叫什么名字?”项忆君告诉他:“项,忆,君。”毛安说:“名字真好听,像琼瑶片里的女主角——你要不要买保险?你这么年轻,又是小姑娘,我推荐你买一种我们公司新推出的女性特别险,保管你合算。”

项忆君摇了摇头:“我不买保险——你晓得我为什么不买保险?我一个好朋友的哥哥就是保险公司的,薪水高,福利又好,年终奖有十万八万,每年都能去欧洲玩一圈——保险公司这么有钱,还不都是从投保的那些人身上赚的?你让我们买保险,就是想圈我们的钱。所以啊,我才不买保险呢。”她一本正经地道。

毛安一愣,还没说话,便听旁边一个同学道:“项忆君,给大家唱段戏吧,好久没听你唱戏,都想死了!”

项忆君嘿嘿一笑,站起来,走到中间,款款低下身子,朝大家道了个万福。清一清嗓子,便唱了段《苏三起解》。因是脍炙人口的段子,她唱得轻松,大家听得也开心。唱毕,几个同学都嚷着“再来一段”!项忆君说“好啊”,又唱了段《我家的表叔数不清》,也是家喻户晓的段子。

项忆君唱完,回到座位坐下。那个毛安凑过来,问她:“你京戏怎么唱得这样好——以前练过?”项忆君还未开口,旁边的同学已替她回答了:“忆君的爸爸是京剧团的。”

毛安一听,忙道:“京剧团的——那你认不认识一个叫余霏霏的女孩?”

项忆君想了想,说:“不认识。我爸爸大概认识,我回去问问他。”毛安“哦”了一声,说:“那就算了,我也是随便问问。”

当天,项忆君回到家,便上床睡觉了。第二天直睡到近中午才醒来,头疼得厉害,想到昨天的事,隐约觉得自己有些失态,酒喝多了。她记起那个叫毛安的青年,在他面前似是絮絮叨叨个没完,有些话好像还挺过分。项忆君这么想着,便有些懊恼。父亲最不喜欢女孩子在外面喝酒,她起床洗了澡,仔仔细细刷了一遍牙,怕留下酒味,不放心,又刷了一遍。走出来,见父亲在沙发上看报纸。

项忆君叫了声“爸”,便坐下吃饭。吃了两口,忽然想起来,问道:

“爸,你晓不晓得京剧团有个叫余霏霏的女孩?”

项海摇头说:“不晓得。新进来的年轻人,我大半都不认识。”

吃完饭,项忆君陪父亲去买菜。打开门,刚好罗曼娟也从隔壁走了出来,穿一条米色的羊毛裙,扎个马尾。项忆君叫了声“罗阿姨”。

罗曼娟的丈夫原先是京剧团的丑角,两年前得肝癌去世了,留下一个读初中的儿子。罗曼娟四十来岁,长得蛮秀气,只是眉宇间常年带着一丝忧伤。她见了项海,也不多话,微微点头,唤了声“项老师”,便下楼了。

到了底楼,罗曼娟打开防盗门,正要关上,见项海父女也跟了下来,便扶着门等他们。项海赶上一步,说声“谢谢”,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心里一动,不禁朝她看去——恰恰她也在看他。目光一接,忙不迭地分开。

“再会。”罗曼娟轻声道。

“再会。”项海也道。想再说些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好,反而累赘,便看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阳光斜斜地落在她身上,瞬时添了一抹金色,柔柔地向外晕开,整个人似是浸在雾里,影影绰绰的。

项海在家通常不看电视,即便看,也只看两个频道——戏曲频道和文艺频道。戏曲频道是老本行,白天一般是整场戏,傍晚放几段精彩的折子戏,到了八点以后,竟然是电视购物,锅碗瓢盆一大堆。再看文艺频道,大多是滑稽戏,讲上海方言,说些无趣的干巴巴的笑话。要么便是杂技、电视剧什么的,闹闹哄哄,没多大意思。项海越看越失望,心想,不是文艺嘛,怎么净是这些玩意儿。

文艺频道每晚都有档滑稽戏情景剧《老爷叔外传》,讲一个小区里的故事,家长里短。演员都是滑稽剧团的,当中夹杂着一个京剧演员,隔三岔五唱上那么一段两段,倒也蛮热闹。项海认得这个人是白文礼——当年拜的同一个师傅,算起来是自己的师弟。现在是京剧团的副团长。项海听他唱得并不出色,比起从前反倒是退步了。这些年,他演小品,演滑稽戏,反串——在老本行上没什么建树,名头反倒比那些获梅花奖的演员还要响亮得多,几乎是老少皆知的。

楼上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吵闹声——五楼那户人家,夫妻俩都在团里工作,本本分分的人,偏偏生了个不争气的儿子,年纪轻轻便迷上了赌博,自己的钱输掉不算,还成天拿父母的钱去赌,弄得家里鸡犬不宁的。

“砰!”似是玻璃碎在地上的声音,隐约还有吵架声。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息下来,安静了。

项海摇了摇头,打开电脑,上网——聊天。这还是项忆君教他的。在家闲着没事,时间都凝结成块了。上网聊天,时间便液化了,一下子就流了过去。

项海有个固定的网友——“柳梦梅”。半年前,项海第一次上网聊天,给自己取了个网名——“杜丽娘”。也是图个新鲜好玩。一会儿,“柳梦梅”便出现了。

“你是女的吗?”“柳梦梅”问。

项海打下这么一行字:“在梦里,我就是杜丽娘。你何必管我是男是女——你叫‘柳梦梅’,你是男的吗?”

“柳梦梅”说:“我同你一样,也在梦里呢。你又何必管我是男是女?”

这么一来一去,两人便成网友了。项海打字很慢,一行字要打半天。“柳梦梅”从不催他,是个耐心的聆听者。项海说出的话,一点也不像网上聊天,倒跟散文似的,抒情得很。

“昨天,一片叶子飘到我家阳台上,我捡起来,看到都有些微红了,我便晓得,秋天到了。一叶知秋,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吧。”

“柳梦梅”接着道:“秋风也起了。你闻过风的味道吗——其实春夏秋冬,各个季节,风的味道都是不同的。春天的风有泥土气;夏天是潮潮的水汽,带点腥气;秋天有一股烧尽的枯木的味道;冬天则是冷冷的水门汀的味道。”

项海说:“你倒是研究得透彻。下次我也仔细闻一闻——我猜你该是个挺细致的人。你爱听戏吗?”

“柳梦梅”回答:“爱听,尤其是京昆,喜欢得不得了——你自称‘杜丽娘’,想必也是个爱听戏的人吧?”

项海犹豫了一下,说:“我岂止爱听——我唱了几十年的戏。”

这一聊,便是半年之久,每隔几天都要聊上几句。项海觉得这也是缘分,他叫“杜丽娘”,偏偏就有人叫“柳梦梅”。都说网络乱糟糟的,没想到居然能遇到一个谈得来的人,真是很难得了。

今天,项海告诉“柳梦梅”:“我喜欢上我家隔壁的一个女人。”说完,心怦怦乱跳,脸都有些红了。“现在,你该晓得了,我是个男人。”

“柳梦梅”停顿了一会儿,问他:“那女人也喜欢听戏吗?”

项海说:“这个我不晓得,但她前夫是京剧演员,耳濡目染,想来她应该也不会讨厌。”

“柳梦梅”道:“那很好啊。你去跟她说。”

项海愣了愣,半晌,才道:“这个,你让我怎么说呢?”

打完这行字,项海便下线了。心兀自跳个不停,盯着电脑屏幕,都有些后悔说这些了。原以为说出来,心里会轻松些,谁晓得反倒更彷徨了。

项忆君上班时接到一个电话。

“你好,我是毛安。”一个男人的声音。

项忆君先是一怔,随即才反应过来。“哦,你好,”想起那天的失态,微微有些局促,“你——找我有事吗?”

“我想跟你学唱戏。”

“什么?”项忆君还当自己听错了。

“我说——我想跟你学唱戏。”毛安提高音量,又说了一遍。

下班后,两人约在咖啡馆见面。项忆君进去时,毛安已等在那里了。分别点了咖啡。毛安直奔主题。

“我说要向你学戏,可不是开玩笑。我是非常非常认真的。”他看着她。

项忆君觉得很好笑。“我自己也是半桶水,哪里会教人啊。我们院子里有许多专业演员,我介绍几个给你认识好不好?”

毛安摇头道:“不用很专业,我又不指望上台表演——我要求不高,只要像那么回事就行了。”项忆君朝他看看,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要学戏?”

毛安拿起咖啡喝了一口,笑笑,说:

“也不为什么,说出来你肯定会笑我的。不过你现在成我师傅了,被你笑两句也没关系——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讲的那个余霏霏吗?嘿,我不用说下去,你也猜出来了,是吧?”他摸摸头,咧嘴一笑,似有些不好意思。

项忆君一愣,随即“哦”了一声,明白了。朝他看了一眼,笑道:

“你这人倒蛮有趣的。”

“不是有趣,是认真,做事认真,”毛安强调道,“我这人就是这样,不管做什么事,要么不做,要做就一定要做到最好,准备工作做足,不打没把握的仗,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争取一击即中。”他越说越兴奋。

项忆君忍不住又笑了。

“你把追女孩当成打仗啊?”她道。她本来是想拒绝他的,现在一下子改了主意,像是马上要投入到一场游戏中去的心情,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有些新奇,又有些跃跃欲试。她眼珠一转,问他:

“那个余霏霏,是不是很漂亮?”

毛安不加犹豫地说:“那当然!”

项忆君下班回到家,看到楼下停着一辆白色的本田雅阁。她认出这是白文礼的车。她上楼,开门进去,果然见到白文礼坐在沙发上,穿一套休闲西装,手拿茶杯,笑吟吟地在和项海聊天。项忆君叫了声:“白叔叔。”

“忆君回来啦?”白文礼笑道,“几个月不见,越长越漂亮了。”

不久前,白文礼筹办了个戏曲学校,生源不错。这次他过来,便是想请项海出山,到学校教戏。

项海推辞了:“这么多年不唱,都生疏了。”

白文礼一笑:“师兄啊,这话搪塞别人可以,搪塞我可就不行了——说句实话,除了你,我谁都信不过。要是能请到你,我这个学校啊,就有九成把握了。”

项海摇摇头,淡淡地道:“师弟这是抬举我了。我现在不过是个糟老头子,什么也不懂。你让我去教学生,可别砸了你的金字招牌。”

白文礼微微一笑,说:“师兄又何必太谦?你啊,就是亏在退得太早,要不然唱到现在,谁还能强得过你——就当给我个面子,一来是为了我,二来也是为了那些学生,发扬国粹,功在千秋的事,啊?”

项海嘿了一声,不说话了。

项海留白文礼吃晚饭,白文礼高高兴兴地答应了,又说要进厨房帮忙,被项海推了出来。白文礼便踱到项忆君房间,见她正在翻一本厚厚的《京剧大戏考》,奇道:“怎么想起看这个了?”

项忆君告诉他:“不是我要看——是有人要向我学戏,我在备课呢。”

白文礼笑了:“倒是蛮巧,我请你爸爸教课,别人又跟你学戏——父女俩都成老师了。”

项忆君摇头笑道:“我算什么老师啊,只不过是闹着玩儿。那个学生动机也不纯,嘿,你晓得他为什么要学戏——”说到这里,忽地想起一事,便问:“白叔叔,向你打听个人——余霏霏你认识吗?”

白文礼愣了愣:“哦,认识的——去年刚分到团里,程派旦角——怎么,你认识她?”

项忆君一笑:“我不认识,不过我的徒弟认识。”

吃完饭,又坐了一会儿,白文礼起身告辞。项海说要送他,白文礼忙道不用。项海便让项忆君代他送到楼下。两人缓缓走下楼梯。项忆君走在前面,白文礼走在后面,停了停,忽地说了句:

“你走路的样子真像你妈。”

项忆君回头一怔:“像吗?”

“像。”白文礼看着她,道,“不光走路的样子像,长相也很像呢。”

项忆君笑笑,道:“我舅舅也这么说,不过他说,我没有妈妈好看。我妈妈是鹅蛋脸,鼻子很挺。我鼻子塌塌的,像个洋葱。”

白文礼也一笑:“你比你妈还要文静些——放在戏台上,她是花旦的路子,你就是青衣。”

项海打开电脑。“柳梦梅”也在网上。

“吃过饭了吗?”“柳梦梅”问。

项海说:“刚吃完——今天,我师弟来了。”

“柳梦梅”说:“是一起学戏的师弟吗?他唱得好,还是你唱得好?”

项海说:“这个不好说。不过,以今时今日的境遇来看,他比我要好得多。我和他是两种人——我只是个戏子,他却是个人物。”

项海打到这里,停了停,又接下去道:“这番话,我从没和别人说过——我没有半点贬他的意思,只是有些感慨。”

“柳梦梅”说:“我明白的。”

项海怔怔地看着屏幕上这四个字,一时间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心头倒是积得满满的,万感交集的,想不出合适的话,便道:

“‘柳梦梅’,你喜欢现在这个世界吗?”

“柳梦梅”说:“喜欢不喜欢,都要在这个世界过。难道你有时空穿梭机?”

项海想了想,道:“我不用时空穿梭机——窗帘一拉,戏服一穿,眼睛一闭,就变成另一个世界啦。”他说到这里不禁一笑,是笑自己傻的意思。摇了摇头。

“隔壁那个女人,你和她说了没有?”“柳梦梅”忽然问道。

项海一愣,反问:“说什么?”

“柳梦梅”道:“当然是坦露心迹了。”

项海迟疑着,没吭声。半晌才道:“我要去睡了。下次再聊吧。”匆匆下了线。呆呆坐了片刻,便踱到阳台上,抬头望天上的星。头一侧,瞥见隔壁阳台上有个人影,借着月光一看,竟是罗曼娟。两人目光一接,都是一怔。

“还没睡啊?”项海干咳一声,问道。

罗曼娟“嗯”了一声,一甩手,将刚洗完的羊毛衫挂在衣架上。

“晚上晾衣服,不怕沾了露水吗?”项海又问。

罗曼娟道:“羊毛衫干得慢,放到明天再晾,一整天干不了。”

项海哦了一声。一时找不到话接下去,便依然抬起头,两手撑在栏杆上,看天上的星——其实是在想话题。又怕她晾完衣服便进去,心里忐忐忑忑,脸上却是带着微笑,悠悠闲闲的。

“项老师今早又唱戏了吧。”罗曼娟忽道。

项海说:“嗯——吵了你睡觉是吧?”

“没有,”罗曼娟道,“我早醒了——就算没醒,在这样好听的声音中醒来,也是件美事呢。”她一边说,一边整理着羊毛衫。

项海心里一动,想再说些什么,罗曼娟已转身进屋了。“再会。”——她是苏州人,这声“再会”甜中带糯,听着说不出的惬意。

“再会。”项海看着她的背影,一时间,胸中有东西在涌动,一波一波的,又似被什么撩了一下,浑身轻轻打个激灵,思路都有些跟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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