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民庆其实也愿意陪姥爷。他喜欢姥爷院里清幽的环境,按说家里环境也很不错,每天钟声响过后,毋翠香一上工,家里就剩他一个人。可马民庆偏偏最烦的就是上工钟,那一声声催命似的声音,总让他想到噩梦般的八年,还有,最让他不能忍受的是生产队长春林老汉那霸道的叫声,这声音他听了八年,哪怕再听见一次,也感到恐惧。
自从钻过姥爷的阁楼后,他将那个夹墙称为藏宝洞。每天早出晚归,早上不等村里钟声响起,就离开家去桑泉镇姥爷家,读从藏宝洞里抱出来的书,等到天快黑时,又回到西马村陪母亲,到家时,母亲正好扛着锄头下工。看见母亲拖着疲乏的脚步从巷头走来时,马民庆心很不好受,照村里人的说法,这么个大小伙子,又在村里待过八年,哪样农活都得心应手,可以替母亲出工挣工分,可是,马民庆早就厌倦了做庄稼活,自从考上大学那天起,就发誓绝不再去做农活,等毕业后挣工资了也绝不让母亲再做农活。
晚上,天气热得像蒸笼一样,人没法在屋里睡。马民庆、毋翠香母子二人各拉一张凉席,铺在院里。摸黑洗了身子,躺在凉席上。一会儿,月亮出来了,母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毋翠香谈论最多的话题是儿子的女朋友,问家在哪里,父母是做什么的,脾气怎么样。这些话,马民庆不知给母亲说过多少次,毋翠香仍不厌其烦地问。马民庆不想把曹晓玲的照片给母亲看。毋翠香虽然是个农民,但继承了她父亲毋仝周的秉性,心气盛,眼头高。他怕曹晓玲土里土气的样子,会让母亲失望。尽管他明白大学校园里的曹晓玲早就不是照片上的曹晓玲。
白天,在姥爷院子里读书很清静。毋仝周虽说让外孙陪他,自己却很少待在家里。马民庆躺在葡萄架下的躺椅上,翻看从夹墙里拿出的书,倒乐得没人打扰。快到吃饭时,毋仝周才回家,他很少开伙做饭,回家时,手里总拎着吃食,或是几个火烧夹肉,或是用饭盒盛两碗臊子面。马民庆注意到,除了这些,姥爷每次回来都要买些小食品。那些年,小食品很少,除了桃酥、沙琪玛、饼干、罐头、糖果之类,再无其他。毋仝周每次买的都不多,两块糕点、几颗糖果、二两散酒、一小包花生、蚕豆,买回来一次就吃喝完,下次再买。马民庆猜想,姥爷每天至少要进两次供销社门市部,要两次面对那个将他称为老蛤蟆的女人。一问,果然是。
马民庆问,爷,不能一次买多些吗?毋仝周说:能,反正供销社也是好几天进一次货。我就是要去供销社,想调教调教那女人,指点她怎么做生意。
马民庆笑,说:不怕人家骂你老蛤蟆了吗?
毋仝周也笑,说:不怕,我老了,没皮没脸的,骂几句也没什么。
马民庆忽然想起件事,这事自从放假回来就想问:爷,我看你出手阔绰,天天小酒喝着,点心吃着,光景过得滋润,你又不挣一分钱工资,也不去地里干活挣工分,哪来的钱,是不是藏宝洞里有干货?
毋仝周哈哈笑,说:这碎怂,就知道你这么想。哪有什么干货,就不想你爷原来是干什么的,大生意人,大掌柜。再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就住在城里,弄几个小钱和玩儿一样。要不是怕工商查,你爷早就做起大买卖了。
马民庆再次对姥爷刮目相看,觉得这老头太神秘。凑到跟前,故作神秘,说:让你外孙见识见识,这几天都倒腾了什么?
毋仝周抿一盅酒,再朝嘴里填进两颗花生米,一脸得意,说:这可不能告诉你,还是老老实实读你的书,等把我楼上的书都读完了,你这学问可就大了。
马民庆不再问。过后许多年他才知道,毋仝周当时其实是嫌丢人,不愿意给他说,堂堂西安大字号东家,当时只是倒贩牲口、猪羊,做牙客。马民庆觉得这并不丢人,以当时的情况,可做的生意也只有这些。
藏宝洞里的书马民庆其实没读几本,对老子、庄子、杜工部他兴趣都不太大,倒是迷上了那几本民国小说,尤其对张恨水的《啼笑因缘》感兴趣。大学里,他学过文学史,知道张恨水是鸳鸯蝴蝶派的代表作家,却没读过张恨水的作品,因为系里那位正派的教授只讲鲁迅、郭沫若,提起鸳鸯蝴蝶派一脸不屑,他也就对张恨水、周瘦鹃之类的作家没多少兴趣。没想到,这次一读,竟不能释手。读着读着,就有了想法,心想,以姥爷当年在西安的财力,自己若同样生活在那个时代,虽没有贵公子樊家树那样气派,至少也是个阔少爷,不知会不会遇到那么多花花事。
马民庆在姥爷家读书的第五天中午下了一场暴雨。刚刚还阳光灿烂,一会儿乌云密布,葡萄架下光线晦暗,马民庆还没来得及帮姥爷将院里的东西收拾好,电闪雷鸣,铜钱大的雨点砸了下来,眨眼间,雨水瀑布般从屋檐泄下,院里顿时成了个小池塘,快溢上台阶。马民庆冒雨来到门前,站在房檐下看巷里的流水。桑泉县地方干旱,稀罕下雨,当地把这样的暴雨叫盆雨,倾盆大雨的意思。小时候,一遇到盆雨,乡村孩童会欢呼雀跃,站在雨地里淋。马民庆至今也没改这习惯。雨下了多半个小时,池巷里的雨水带着从大街上冲来的杂物,山洪般往官池里流。官池那边便有了轰鸣的水声。马民庆干脆脱了鞋,蹚水过去。只见官池口若悬着一条水龙,面目狰狞,睚眦欲裂,朝官池里扑。平时干涸的官池已蓄了半池水。马民庆站在池边,不一会,身旁便有了几个孩童,手舞足蹈,欢呼雀跃,一起朝池水里投掷瓦片。
雨小了,淅淅沥沥下,天空仍然阴沉。官池东的斜坡上走下了个打油布雨伞的女人,走近了,马民庆认出是供销社那女人。在官池边的轰鸣水声中,马民庆觉得那女人的脸色与天气一样阴沉。从身旁走过时,马民庆看到那女人脸上竟挂着泪痕,朝这边瞥一眼,匆忙用手抹去。见女人伤心的样子,马民庆马上想到了姥爷毋仝周。嘀咕一声,这老汉。
马民庆回到姥爷家时,毋仝周已经回来了,正用毛巾擦淋湿的头发,桌上还放着那几样东西,几个火烧夹肉、两块点心、二两散酒和一小包花生米。看到马民庆,仿佛有什么心事,破例没有和外孙开玩笑。马民庆问:是不是又和那女人斗嘴了,今天一定大获全胜。
毋仝周说:是,今天我好好开导了她一番,唉,这哈怂,你怎么知道?
马民庆说:我看见那女人都哭了。
毋仝周还是一脸阴沉,喃喃说:那女人离婚了。
马民庆说:你怎么知道?
毋仝周说:今天下大雨,阻在供销社,和那女人多说了一会儿话,就知道了她和男人离婚了,她男人是县上干部,看不上她,和别人好上了。
马民庆说:怪不得看见她走路还哭呢。
毋仝周说:遇上这么大的事,能不哭吗?
马民庆说:人家女人离婚,你为什么不高兴,和丢了魂似的。
毋仝周说:碎怂,你还没结婚娶媳妇,不懂。
直到天黑,雨还一阵阵地下,马民庆没能回西马村陪母亲。晚上,和毋仝周挤在炕上睡。半夜,又是一阵电闪雷鸣,接着大雨如注。马民庆感到大雨滂沱的夜晚很怕人,不知这几年母亲一个人经历了多少个这样可怕的夜晚,就顾不得雨大,翻身起来,要赶回去。毋仝周没有留外孙,说:到底上了大学,长大了,知道心疼妈了。
雨下了两天,马民庆在家陪了母亲两天。毋翠香操心的还是儿子的对象,问的最多的还是曹晓玲和儿子班里的女生,这回马民庆给妈说的很详细。
马民庆班里一共四十五人,阴阳失调,十名女生,三十五名男生,其中有一半结了婚,剩下一半大部分也都订了婚。大学上到一半,结过婚的有三位离了婚,订过婚的有六位退了婚。好几次,村里的媳妇拖儿带女来到学校,哭哭啼啼找学校领导,大闹校园,他们那个班就被叫做陈世美班。马民庆是全班没结过婚,也没订过婚的少数几个男生之一,他已经26岁了,按年龄在班里排第七,被同学戏称马七儿。马民庆没结婚也没订婚的原因是找不下对象。在村里时,曾经有人给他介绍过几个对象,不是残疾就是脑子不清楚,要不就是长相奇丑。有一回,村里的片儿叔给他介绍对象,一上来先说姑娘如何好,人如何漂亮,身材有多高挑,皮肤有多白嫩。姑娘的那个村离他们村不远,他对那姑娘也有印象,确实是个有模有样的女子。没想到片儿叔最后一句话让他泄了气。片儿叔说:这女子什么都好,就是名声不太好。他问:怎么个不好?片儿叔说:刮过娃。马民庆心高气傲,在找对象这样的事上从来不屈就。但家里成分不好,又是孤儿寡母,事情就拖下来了。马民庆以为,他现在考上了大学,也算是有了铁饭碗,找对象根本不用发愁,没想到妈还是很急迫,问曹晓玲到底对儿子怎么样,最后能不能成。
为不让妈再为这事操心,马民庆终于把曹晓玲的照片拿给妈看。没想到,毋翠香很满意,说:别看一身土气,你看这眼睛多秀气,这模样多周正,深山出俊鸟,人家是大学生,现在肯定比照片上还好看。
马民庆故意逗妈:也强不了多少,还是傻里傻气。
毋翠香说:能上大学的女娃娃能有多傻,再说,女人傻是男人福气。
马民庆说:我也是喜欢她憨憨的样子。
毋翠香说:既然处对象,放假这么长时间,你该去看看人家姑娘,莫非还等着人家来看你。
马民庆其实早就想去看看曹晓玲,只是觉得路途太远,山里又曲里拐弯不好找,才没有去。听母亲这么一说,打算先给曹晓玲写封信,一则告诉曹晓玲他要去,有个心理准备。二则让曹晓玲将进山的线路给他说清楚,免得到时候瞎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