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黄河》2011年第06期
栏目:岁月情怀
萧瑟的秋景早已褪尽,四野了无绿色。久旱无雪,使上冻前才铺好的黄土路面又变作碎纷纷的干黄土,极像为救灾给按人头发放的全麦面,白不白,黄不黄,黑不黑的。偶尔飞驶过一辆拉煤车来,便卷起一条黄龙。这黄龙一直尾随着汽车滾动,一遇汽车减速便兀自朝前滾去,人便看不见依然行驶的汽车,还以为是晴天里刮起一股龙卷风呢。汽车过后,那干黄土里撒了些煤面子,路面就又变得说黑不黑了。
我站在路边,想拦一辆过路车赶回公社开会。学校就在身后,没有汽车和拖拉机驶过时,还能听到学生们的吵嚷声。等了很长时间,过了不少车辆,不是司机摆手拒载,就是驾驶室里满员。实在拦不住车了,怕误了会,只好返回去骑我那辆买下不久的环球牌自行车。阴历十月底,天是越来越短了,那颗昏黄的太阳坠得飞快,我得加紧蹬车赶路,要不还会误了会呢。
公社教革会主任不知是谁兼着,会议是两个副主任主持召开的。一个副主任是刘文春老师,自我记事起他就是联校长,他家还住过我家那间烂南房。六六年春天,刘老师又将我介绍到他家辉塔村去当长期代教。另一个副主任是巡镇七年制学校负责人丁志光,曾经领导过我一年半时间。
刘老师主持会议,先作了开场白。今天把全公社所有学校的负责人召集回来,是要传达个文件。文件上所说的事情,大家前一阵实际早圪嚷上了,说得有鼻子有眼,我最早还以为是谣传哩,现在看来不是。这也正应了那句古话啦,鬼话是正话的根子,你是你爷爷的孙子。下边就由咱志光主任给具体传达,大家好好听着,会后有用哩。
志光拿出他那个老大的笔记本来,翻了几页,找到要找的页码,说,说是传达文件哩,其实并没文件,本本上记的是我和刘老师上县开会时听下的,念不成原文,就说大意吧。主要意思是国家要改革考试制度了,特别是高考。考期还没有具体定下,估计就在阳历年前,十二月上中旬吧。报考的条件有这么三条:一是具有高中毕业或同等学历者;二是1947年元月一日以后出生者;三是在长期生产劳动和社会实践中学有专长者。我理解,这三个条件具备其中任何一条都可以报考,是吧刘老师?
刘老师说咱也解不开了,让众人们充分讨论一下,要理解这次改革的重大意义,还有这样改革后,会对国家产生什么样的重大影响。大家都说一下吧?
教师们有个灰毛病,开会时别人在上边讲,他们爱在下边圪吵,你正让他们畅所欲言吧,就像有一只大手卡住了他们的喉咙,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
志光转圈看了看,见众人都在那儿虎着,便开言了。我带个头吧,我知道咱这些人们的毛病哩,怕割舌头哩啊。我琢磨,早就该改了,再不改,不用外国侵略,国家也怕要完蛋了。学得那么好的学生不让住大学,硬让笨贼头去充数哩,你看那个张铁生,那个黄帅,把他们的老师害了个苦就不说了,把咱还害得草死苗活。咳,并老帅,你给说两句吧,你的体会比我们都深啊。
被叫作并老帅的老教师其实是樊老师,和我一个村,五几年中师毕业就从教了,七三年时,和我一样都教五年级。樊老师苦笑着说,真丢人哩,快不用说了,教出那样的学生来,还有甚脸面给人们介绍经验哩?丁志光说,哈呀,你给培养出大学生来了,应该感到光彩才对呀!樊老师说,羞死人了,羞死人了,我可没脸说了。
令樊老师羞得没法说的是这么回事。他的一个学生叫张继中的托邻居同学捎来一张请假条,上书:清家条并老帅令夫我大病,不能倒较,清家一无学生张断中家长弓长13旦。全文31个字,错别字恰好一半。最可怕的是竟将自己的名字都能写错,还最无私地诅咒自家断子绝孙。这学生后来连六年级也没上便回家帮父亲炸麻花去了,第一次推荐工农兵大学生时,真的还不太走后门,张继中便被推上去念了南开大学历史系,在校时据说还闹过申请病号饭说自己“不能上肚(灶)”的笑话。毕业后据说分到某省革委办事组,很可能要当成个大干部呢。
丁志光看着我说,要不你也给咱发表发表高论?
我能有什么高论?狗嘴里能吐出象牙来?
说不准还真给吐出两颗来呢,说说看?
众人也说,吐吐看,真的说不准呢。
我将弓着的腰直起来,清了清嗓门说,咋动不动就叫改革哩?原来好好地考着的,后来不考了,让推荐哩,这如今不推荐了,又要开考,这明明是恢复嘛,咋叫成了改革?就为叫改革好听哩?
并老帅叭咂了一下嘴说,果然是有象牙哩,这不就是一颗?三十年前人们各家种各家的地,相安无事嘛,丁猛子说要改革哩,叫什么土地改革,硬是把张家的地分给了李家,把王家的房子分给了赵家,那就是个改革?
丁志光断喝一声,说球的些甚啦?并老帅你这纯粹是放毒哩,你说那不叫土地改革该叫甚哩?
并老帅不示弱,硬硬地顶了一句,叫土地还家哩!
丁志光一时语塞,思量有顷,从善如流了:哎,你细想,那狗日的并老帅说得有道理哩。就是土地还家,土地原来是农民的,后来被地主富农霸占去了,现在从他们手中要出来,再给了农民,这还不是土地还家?按这么说,这高考就该叫恢复哩,不能叫改革,这狗日的还就是一颗象牙哩哎。
谁知这家伙翻云覆雨,说到这儿把脸一板,话锋一转,可是你这后生也太爱钻牛角尖了,硬要死抠字眼儿,你管球人家是叫改革哩还是叫恢复哩?管球得才宽哩。大家说,这改革高考制度好不好哇?好?好就行,讨论到此结束,下边请刘老师安排工作。
刘老师就将县上安排的动员社会考生踊跃报名的事说了一番,同时让所有到场的同志每人动员五名社会青年报名参考。这是政治任务,刚性指标,年终对你们就用这一项工作来考核。刘老师又强调了一下。
丁志光没等刘老师说完,便抢着说,我给咱报上一个,刘老师你记上。
众人忙问是个谁?志光看住我说,就这个好钻牛角尖又能吐出象牙来的农村青年。
一听说是我,还以为老丁又在开玩笑哩,很淡漠地说,老丁开玩笑不分场合,不看对象,我还呛得住你们一再耍笑?你不把并老帅报上咋哩?
丁志光大嘴一咧,牛眼一睁,真嫌你们球势哩,身在宝山不识宝是咋的?我看你就麻地沟家换鞋哩,正好好。报上啦!
我说可不敢可不敢,我哪能报哩?我是考过一次的,不是老三届了。再说,像我这种人,咋还敢去报考哩?可不能可不能。
刘老师说,不要一口咬死,回去好好盘算盘算,和你媳妇商量商量,能报就报上,至于人家上边让不让你报,那是另外一回事,报上了考不考,考上了住不住也还是由你哩嘛,报一报又不折损你什么,连个报名费也没说过要。
这么着说谝了一顿便散会了,因为山上那些学校的老师还要趁天没黑尽往回赶哩。
回家后,老婆娃娃都很奇怪,说时不时辰不辰的,咋回来了?我说是回公社开了个会。又问开了个甚会?我便不待答理了。老婆什么也不懂,硬爱瞎问。
这十来年的熬练,让我整个儿麻木不仁了,遇上什么事都波澜不惊,受了什么气心上也没反应,出地受上一天苦,回家倒头便能呼呼入睡。可是这一天我却怎么也睡不着了,说得文雅一点,叫失眠了。
去秋那一天,我正被县里通知回来,在大营盘参加文艺骨干培训班,给比我年轻的那茬青年辅导创作哩,哀乐铺天盖地而来。这已是今年以来的第三次了。人们都说,闰八月与主不利,周总理和朱德委员长让人们悲伤得直不起腰来,让土牛也气得要尥蹶子呢,唐山震了一下,只死了不少庶民百姓。这哀乐,该不会是又有哪位伟人去世了吧?果不其然,是那颗最红最红的红太阳哗啦一声坠落了。隔不几天,我们被拉到县城的大礼堂,参加追悼大会,我不巧站在了台下第一排。哀乐催人泪下,默哀的人群泪雨纷飞。我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左右,使劲挤眼,试图多少也能挤出两滴来,最终却连一滴也没有挤出来。想到家乡办丧事,总在孝帽上加一条眼纱,开祭时,所有的眼纱都是下垂的,让闲看的人们无法鉴别孝媳们是真哭呢还是假嚎。可是这场合却不给配备眼纱。好在大家都在默哀,犹如前几年走资派们在低头认罪,大礼堂内光线又明显不足,便无人发现我的眼窝从始至终都是干涩的。
从那时起,我暗自认定,这世事一定会变,现在实质上已经在变,但到底如何变,变成个什么样子,却再调动我的想象力,也是想不出来的。今天参加了这个会,国家要恢复高考了,这是不是就是在变呢?我深信,要变,就是向好的方向变哩,绝对不会朝相反的方向变,因为那个方向上是没有继续变下去的余地了,人类社会总不能比那段更坏了吧?欧洲的中世纪,实际就是中国的封建社会,封建社会要是真的像近年宣传的那样坏,它那口残喘能苟延几千年吗?
二日天明,饭后出动,却没有直奔农校,先去了趟公社,找到刘老师报了名,我说刘老师,我一黑夜想好了,报上吧,试一试,不一定真的去考,只要报上我就满意了。
赶到农校,与贫管会代表老杨通了通气,召集全体师生开会。会上,把从公社会上听来的传达了一气,动员学生们踊跃报名。想不到我的三十多名学生,竟无一人敢报。这情况一点也不奇怪,这些学生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打死他也不会痴想通过考试跳过龙门,剥了农皮,揣个购粮证本本。个别人可能曾经心存妄想,靠他们的贫下中农出身,通过推荐离开农村,可后来看到那推荐早已变质,光凭出身绝无可能了,他们也便打倒妄想,安贫守命,乖乖地住了农校,试图学个一技之长,比如开个拖拉机,学个果树嫁接什么的,同样是干农活却总也苦轻。
有的同学问,老师,你不能去考一考?我们估计你去考,肯定能行。
我说我已带头报上了名。谁能想到,我们那贫管会代表老杨却说,那咋任老师你还能报哩?不说成分啦?狗日的这世事变得,啊,不说啦?那你要走了,咱这农校还咋办呀?我得和高书记说说哩,不能放你走。
老杨是榆皮窪大队人,差不多就有60岁了。四七年土改时,他就是武委会主任,带领着他们村十八家六七十口人闹土改,先闹本村的,一家一家过。当时时兴揣领子厚薄,本村人的领子,谁还不知道个厚薄,他们村就没有个厚成的,但他还是带着人们一家家地揣了个遍。最终发现没有多大油水,老杨便带着人们打向邻村黄柏。黄柏的贫农团正愁不好下手哩,便心甘情愿地配合,老杨带头整死三家财主,改回榆皮窪80亩好地方才作罢。第二年纠偏时,黄柏人全村出动,乘夜包围了榆皮窪,捆走老杨,圈在一眼寒窑里拷打了半夜,临明正要将他扔进枯井让冻饿而死,却被及时赶来的县上的工作团拦下了,留了条活命。强强拣了条命的老杨不长记性,回村后便当开了书记。六七十口人的村子,不知够不够三名党员,却也成立了党支部,他自任支部书记。在农村,支部书记一般简称支书,他则不然,硬要简称书记,村里不分老少男女长幼尊卑一律得称他为杨书记。
老杨当书记足有三十年了。
去年春上的一天,榆皮窪全村出动,跪在公社大门口,把新调来的高书记闹了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村人哭诉,三十年来,榆皮窪村没发展一名党员,没送出一个新兵,没走过一个煤矿工人,全村现有老少光棍36条,断了烟火的有三家,只留下十五家四十多口人了。
高书记问你们这是要咋?村民说要是还让杨书记当着,他们就不回去了,哪里也是个死,来公社还能死在个明处;要让我们回去,就把我们那杨书记收留回公社来,拴上根韁绳,不要再放出去祸害人了。
高书记正准备亲赴榆皮窪问政,却见扛着一根野柳棒的杨书记风尘仆仆地赶来。高书记将杨书记迎接到他的办公室,关上门谈了半上午,最后总算说通了,老杨同志答应调任新成立的公社农校贫管会代表,监督办学工作。我从电站回来第一次到学校时,老杨已到校半个月了。
学校有座教室坐西朝东,后墙上不开窗户,前墙上也仅有小窗小户,上午光线也不太充足,下午就根本没法教学。我便定了个上午上课,下午劳动。
老杨质问我这是谁定的?纯粹是胡闹哩,谁见过大天白日闲坐家中听你们闲扯黑豆淡磨牙?赶紧给我改过来。
我说那时间有表在卡着,不管上下午都是四个小时嘛。
不行,鼓房家上午还不动响器哩,你给我成半前晌坐在家中念书哩?
我说这是高书记同意了的。
老杨说,连我你还没问过就问高书记去了?你先给我带着娃们前晌劳动去,我回公社找高书记去,不信这农校能由你个地主圪蛋说了算。农校没电话,找书记必须回公社。老杨还是扛着他那根野柳棒,先到路边去拦车,拦不住了就那么身子前倾一耸一耸地赶路,十二里路总得走两个小时吧,晌午饭肯定得高书记给管。
这状自然是告不倒的。下午回来后,老杨神情略显沮丧,在院里家里寻寻觅觅,嘴里嘟嘟囔囔,世道变了?没变嘛,华主席还是走的毛主席那路子嘛,咋就变了?
事后听说,就我报名考试这事,老杨还真的回公社找过高书记,不过没有说世道真的变了之类话,倒是极力强调我在学校的重要性,说我走了,学校可就和塌了一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