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高粱心里明白,只要他乐意帮李所长他们干这个活,他就得接受别人的那些眼光。每年这个时候都这样,而且过后了还得继续地承受着。这他想得开。真的。他心里时常对自己说,狗帮别人吃屎,还经常挨别人乱踢呢,你怕什么?
何况,他今天非要这么一把扫把不可。
他不想让他的儿子今天对他失望。
不就一把新扫把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你爸爸还省了一块钱呢!一块钱当然不能算什么,可一块钱够他给儿子买一抓嗦嗦炮!他儿子就爱烧嗦嗦炮。嗦嗦炮是一种鞭炮,每年过年,瓦镇的小孩们都满街地烧。嗦嗦炮一抓一块钱,一抓里边有十根,十根可以点十次。嗦嗦炮一点就嗦嗦地响,一边响一边跑,一边可以不停地晃,能晃出许多许多的光来,绿的,黄的,红的,什么都有,天色越黑越好看,尤其是漆黑的大年夜。
他提着扫把,往前边的街上走去了,走得很神气。
莫高粱走了好远,老阿婆才想起要从地上站起来,可是她怎么也站不稳,摇摇晃晃的,好几次刚站到一半就又蹲了下去。
有人看了可怜,便说阿婆你怎么啦?伸手要帮她站起来。但她却把别人的手一再地推掉了。她说不要,你不要扶,你让我自己起。说话时也不抬头看人,一副只剩了身骨,却没有了骨力的样子。
慢慢地,她终于自己站了起来,只是好像她脑袋刚一升高,眼睛就跟着昏花了,她仿佛感到脚下晃了晃,只好把眼睛又紧紧地闭上,她让自己先别动,先让自己就那样靠着扫把好好地站一站。
有人以为她是被那收费的吓慌了。
有人以为她可能是走累了,她的家可能很远,很偏,而且很穷。
也有人以为可能是她的身体很不好。
就都问她,阿婆,你到底怎么啦?你没事吧?
老阿婆很简单地摇摇头,她说没事,她说我只是有点饿。
那你早上没吃吗?
她却不再回答了。
她只是再次地摇摇头,让人想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但人们的同情心却一下子就浓起来了,加上莫高粱已经走开,许多话便一句跟着一句地围上来。有的说你其实可以不给的,你不是说你只卖了一把扫把吗?一把扫把交什么交?其实你完全可以不交的。有人跟着也说对对对,说上一街是上一街,上一街他收不着那是他收费的自己的事,你为什么还要给他呢?有人说,你最不该说的是你怕交费,你不说他能拿你怎样呢?于是说,你真傻!有人就觉得那一个傻字伤着了阿婆了,就帮她说,这不是傻,傻什么傻?傻的人不是这样的,傻什么傻,阿婆是因为太善良了!
老阿婆自己也说不清,自己是因为太善良了或者是真的因为傻,但善良两个字让她多少觉得心里好受些。她慢慢地就扬起一只手,在人们的眼前无力地晃了晃,然后说:
算了,别说了。
不就一把扫把吗?
虽然只是一把扫把,但莫高粱的脸上却得意极了,他没有把扫把提在手里,也没有把扫把扛在肩上,而是朝头上的天空高高地举着,张扬得就像一个从校门走出的小学生。当然,也许他是无意识的,到底是白白拿了人家一把扫把,心里总是有一些藏不住。人嘛,要不怎么会有得意忘形的说法呢。但有人一眼就把他看低的,远远地,就朝他讥笑道,哟,买了一把扫把哪!
莫高粱嘻嘻地笑了笑,对,买了一把。
而心里却说买什么买?老子我这是白拿的。这么想时,莫高粱不觉有点飘然起来,接着便是一番由衷的感叹,感叹人的手中,有时就是有一点点小小的权力,也真他妈的是一件好事,虽然这小小的权力只是一个收费的,而且是一个帮别人收费的。
他于是看了看手中的扫把,那把扫把在他的左手里,他紧紧地握了握,他觉得真的不错;他于是就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右手却是空空的,他让右手空空地握了握,突然觉得这手也应该拿一把。
他站住了。
是应该再拿一把的呀!
为什么不拿?
这一把是上一街的,那这一街的呢?
这一街也应该拿一把!
为什么不拿?
不拿白不拿!
再说了,就剩这么一街了,下一街人家李所长就不用你帮了,到时候你就是想拿,也许只是一根葱,怕都没人给你拿了。
莫高粱一转身,就往回走来了。
老阿婆刚刚睁开眼睛,就看到了回头的莫高粱,吓得又是一个冷战,以为是花了眼,再一看,莫高粱已经急急地走到面前。忽然间,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不测,手臂一软,剩下的三把扫把便从怀里纷纷地倒到了地上。
然后,她惶惶地看着他。
莫高粱也没有说话,他看了看老阿婆,一只脚便踢进了倒在地上的扫把里,轻轻一挑,其中一把便离地飞起,飞进了他的右手中。
他的两只手,就都有了扫把了!
莫高粱的心里忽然就满满当当的了,那感觉就像是已经吃饱了年夜饭。他又看了看老阿婆,老阿婆还在愣愣地看着他,眼光很空洞,也很怅惘。显然,她没有想明白这到底怎么啦。
莫高粱只好说话了。
他说我得拿两把。
老阿婆就看了看地上的扫把,又看了看莫高粱手里的扫把。
她也说话了。
她说为什么呀?
莫高粱说,这一把是上一街的,这一把,是这一街的。
老阿婆的眼光忽然就散开了。她终于明白了。她知道她拿来的四把扫把,有两把眨眼间就跑到莫高粱的手里了!她猛然就觉得一阵心痛,痛得就像被人突然一刀,把她的心给切下了一半!
她突然就尖叫了起来:
我今天的还没有卖呢?你怎么就拿我的啦?
老阿婆的声音很锋利,四周的人又看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