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乡下泥瓦匠出身的黄根发,办起那个采石场是靠银行贷款五十万,外加东拼西凑了十万才运作起来的。至今欠银行的债尚未还上一半,霉运却一个接一个,前年放炮炸死一个,赔偿了二十多万,去年工伤两个,一个断腿一个断胳膊,又花去了十多万,今年又冒出了汪财要换肾,就像掉进了无底洞里。前年初,他媳妇似乎就看透了他的无底洞般的霉运,跟一个跑运输的腰缠万贯的家伙跑了,年底回来才跟他离了婚,并且直言不讳对他说,当初嫁给他,就是被他那要发大财的假象蒙骗了。
汪财换肾需要三十万这件事,在小月家里炸开了锅。
张浩江首先申明自己没钱,但他媳妇当场就揭穿他没有说真话,家里的存折上不是还有五万多块嘛。张浩江就拉下脸,冲他媳妇翻起白眼:“那钱不过日子啦!儿子高中要不要花钱?家里洗衣机、冰箱、电视什么的,以后要不要换了?大房子不说卖一套,那老房子七渗八漏的以后要不要维修了?再说了,那些钱也是从牙缝里省下来的,万一今后要出个什么事,拿什么应急啊?”
岳父听不下去了,这个对大姐夫一向赏识有加的老人涨红了脸,一挥手拍响了桌子:“没什么大不了的,老子把这间老屋卖了!让小月也早点嫁人吧,我跟你妈随便找个地方都能住。”
看得出,老人还是心疼二女婿汪财,关键时刻的这个态度让汪财当场就忍不住红了眼眶,很快流出两串泪珠来;他觉得自己又羞又愧。他是个孤儿,从乡下大伯那里招工到矿上,就认识了柴老头,柴老头也一直把他当亲儿子一般看待,当年能把二女儿嫁给他,也就是把他当成一家人。汪财声音哽咽地对岳父说:“爸,要是让您老把房子卖了,那还不如让我去死吧。”他挥袖抹了一把脸,抬腿跨出门槛就走了。他媳妇也哭着跟着跑出去。
小月看不下去了,她要站出来表态:“二姐夫的病一定要治,如果必须换肾,那就凑钱也要换,活命第一,不能让二姐守了寡。”她折身回自己房间里,不一会拿着一张银行存折丢到父母面前,那里面有二万多,是她长这么大省吃俭用积攒的,原想为自己准备嫁妆和旅行结婚用的。
男朋友梁君就挨在小月的身边,小月的举动让他心里觉得有些难堪。当时的气氛似乎也在逼着他表态了。这个高大帅气的年轻人一直在交叉地搓着双手,低首无语,显得窘迫不安。大姐夫张浩江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气鼓鼓地架着腿,抖动着,嘴上抽着烟,烟雾一缕一缕的,仿佛委屈的就他一个人。岳母一直没有说话,不断地撩起衣摆擦拭眼眶,眼泪其实就是她要说的话。大姐因为刚才被老公呛了一通,也阴沉着脸不说话了。
看来梁君不说话是通不过的,他终于开口了:“二姐夫的病,我看还是要到大城市的大医院里仔细检查一下,经确诊后,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办,现在误诊的案例很多——”
小月愁眉不展的花容顿时绽放开来:“是啊,怎么想不到去大医院里确诊一下呢?太好了!可是大医院我们谁也不认识啊?”她马上就用目光锁定了梁君:“——梁君,你不是大城市来的吗?这事就指望你了!”梁君当场面呈难色,但很快就勉强地泛起笑意;他可能想不到小月会把他套在局里,他没有表态,而是眼光关注地看着桌边坐着的默不作声的柴老头。小月似乎等不及了,把身子侧到他的面前,美人灼热的目光在祈求他。
梁君最后说,“那我就试试看吧。”
省城大医院诊断的结果是,汪财的肾要换,但眼下当务之急是必须马上住院治疗。落实这家赫赫有名的大医院和里面的主任医师,都是通过梁君的父母托关系联系才办成的,但住院费首付三万却一点不折扣。那天黄根发临走时丢在汪财家桌上的那三万多块钱就成了救命稻草。
看得出,梁君并没有把自己与小月的恋爱关系告诉他的父母,这对戴着眼镜、气质优雅的老知识分子夫妇,对于来自偏远矿山的这家人没有表现出任何类似亲家那种热络劲儿,只是当成了儿子工作单位的一般同事看待。敏感的小月还发现,梁君的母亲,那个面容清瘦、鬓发斑白、眼光淡漠、神情严肃的女人,自始至终几乎都没有正眼看过自己,可以想见,如果梁君说了她就是未来的儿媳妇会出现怎样令人发窘的境况。
回到矿上,小月的心里就像压了块沉甸甸的铅砣,她甚至后悔这次不该撺掇梁君为二姐夫跑这趟省城。一连几天,一想到大医院里的那次经历,她晶莹剔透、欲哭无言的泪水就会悄然而下。
“怎么回事啊,小月?天天像是病了,问你什么也不说,约你看电影也不去,你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梁君忍受不了小月陡然变化的冷淡,冲她一股脑地发泄不满,而小月被他一连串的责问一刺激,花容旋即就泪水模糊了。“小月,你总要说说这是为什么吧?”他要伸过手臂抓住小月的肩膀,但被小月麻利地推开。
小月把房门掩上,背靠在门上,用纸巾擦眼泪和鼻子,看着面前手足无措的梁君,她低下头说:“你为什么不把我们之间的关系对你的父母公开?你是真的喜欢我,还是——”她脸色绯红,声音生涩而羞愧。
梁君说:“这个嘛——我觉得我们的交往才开始,对父母说早了,也没必要,再说,这事的决定权还不是取决于咱俩吗?”
小月说:“你那个家庭一看就是高高在上,一般人都不放在眼里,特别是你妈,她会看不起我们这些平民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