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三月,我还在斗室里后知后觉地抱怨春日迟迟。事实上,野外早就春色萌动了。我口味重,非得要等到“草如锦,花如秀”,才肯承认春天的到来。朱强的视力比我精致,他看见“淋雨的柳树枝上,爬满嫩黄的虱子”,而我看见的只是树枝的轮廓,它们在这多风的月份里飘飞。同时飘飞的还有鸟群,孩子手里的风筝,各式花粉,郊外踏青人的心,还有许多体重低于风的东西,比如某些地震的亡灵。
如果说二月的春风像钢丝,抽在人身上还有些生硬的话,三月的风已像草绳,明显软了很多,抡起时有了温柔的弧度,灌到脖颈里没有一点沁人的意思了。每年这个时辰,桃花都像一个美丽的向导,引领人们步调一致地走向郊外。一拨一拨的人群像候鸟一样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然后在某个地方收拢翅膀,老调重弹地赞美,惊叹,顾影,把自己假想成刘郎、崔郎或者戈小娥,向众人展示自己多得要不完的爱心,或者结结实实自恋一番。
毫无疑问,那个地方叫桃花村。每年的桃花节,人们都呼朋唤友拖家携口,逃难一般带上深浅不一的表情去赏桃花。那几日桃花村像发生了战乱,行人在陌上你推我挤,前后左右叽叽嚓嚓全是人头,攒在一起比花儿还要多,连花蕊里也填满了喧哗与吵闹。我总觉得那种看花的法子,是一种过于隆重的热情,有一种做作的成分在里头,不能被容忍。我可不愿去凑这热闹。我宁愿做个野客,去两三家蓬门荜户的地方,碰到啥花就看啥花。
娟电话说,去爬山吧。娟是我心意相通的“驴友”,我和她都是骡子命,除了电脑前,哪儿也坐不住,尤其牌桌上。我俩都是被“生活”抛弃了的人,但都并不以这抛弃为耻。她是学美术的,人漂亮,身边仰慕者都不少,桃花运旺得不得了。我笑言那是因为她的脸生得丰润而圆,像桃花瓣的缘故。
元顺帝有个姬子叫戈小娥,据说“酡颜如醉,肤白似玉,著水仿佛桃花含露,娇美欲滴”,这样的妙人儿顺帝当然大为激赏:“此夭桃女也”。从此被呼为“夭桃夫人”,可见桃花古来就与美人扯上关系了。不过除了这人,我印象中好像没有多少以桃花作比的,一般都喜欢以兰和梅自况,以显示自己的风骨。而我偏就爱桃花的“又村又俗”,爱她没有仙气,也没有庙堂气,很人间,很家常,唯一不足处,就是福相太薄了点。
我喜欢的旧式女子周璇,就是桃花一样的人儿,单纯,轻信,美,且命薄,绚烂到极致而又凄怆到极致,有莺歌燕语的“金嗓子”和曲折悲凉的身世,只活了三十九岁的她把一曲《龙华的桃花》唱得人心都疼了:
上海没有花,大家到龙华,龙华的桃花也涨了价。
你也买桃花,他也买桃花,龙华的桃花他搬了家。
路不平,风又大,命薄的桃花,断送在车轮下。
古瓷瓶,红木架,都藏在阔人家。
上海没有花,大家到龙华,龙华的桃花回不了家。
这首歌正是她命运的象征。一身才华与美貌的她真的回不了家,死在精神病院里。儿时被亲舅舅拐卖,婚姻几度不幸,从未体验过正常的家庭生活,弥留之际她还拉着好友的手低诉心事:“我是苦命……一直见不到……亲生……父母!”
而林妹妹的桃花情结,显然与她半生漂泊的身世有关,孤傲而内心清洁的她,借一曲《葬花吟》,说出她多少心声。甲戌版的红评人说:“读《葬花吟》至再,至三四,其凄楚感慨,令人身世两忘,举笔再四,不能下批……”
在一户农舍的屋角,望见野外第一棵树。娟指着问,那是什么花?嫩茸茸的,抽出芯来了。我白她一眼,那是花吗?明明是叶子。你不会连枇杷也不认识吧?她马上很可爱地红着脸坦白,呃,我是不认识枇杷。
当我们慢悠悠晃到山头时,下午已过去一半,娟提议坐坐,于是坐在树下。因为辽阔,视线可以拉得很远,田畴里已初具颜色,麦子和油菜花相间,等于绿和黄相杂,一格一格的调色盘,哪怕琐碎些界线也很分明,并不见混淆。太阳懒洋洋地翻过山冈,从空中倒下一瓶巨大的橙汁。橙汁流得那么慢,那么抒情,流得遍天遍地,像是一种故意——故意要淋湿所有蠢蠢欲动的山川草木。阳光浇在山坡上,像红糖水滴在木炭上嗞嗞响。为了不被它腻死,我只好把睫毛像天鹅绒窗帘一样缓缓放下,暂时拒绝一会光明。身边的黄狗肯定也感到惊奇,它从喉咙里发出一两声原生态的长调后,再也不吭声了。黄狗此时有着与太阳近似的颜色,金灿灿的,身上被镀上了一层迷人的光辉,远山近树都罩在这层光辉里,天和地因此混沌了,使我觉得简直要茫然。
娟不说话,耳旁就只剩下鸟儿的叫声,那声音我听不懂,所以我也无从作答。鸟儿们从不厌倦生活,它们用歌声交换友谊,爱情,交换对春天的感受,彼此问长问短。我在记忆里搜索了一番,除了童年时唱过的《嘀哩嘀哩》,竟找不出一首关于春天的歌来加以应和。我至今还记得我手执花束在台子上边跳边傻瓜似的自问自答:“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春天在那青翠的山林里……”由于某种原因,这首老歌在我心里永远年轻着,并有可能一直年轻下去。哦,对了,还有一首,“一九九二年,那是一个春天,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写下诗篇……”一九九二年的春天,当那位老人在中南海奋笔疾书,努力改写中国的命运时,我正在改写我自己的命运,进行一场轰轰烈烈山楂树一样的初恋。
当然没有静秋的初恋美,但同样也刻骨铭心,他在我身上花的心思,也并不比老三少。除了没得白血病外,好像大部分老三为静秋做的事,他都做过,不过他没有老三那么厚道,显得“坏”了一点。后来我顺理成章地成了他法律意义上的妻子,直到现在,我还保持着这一复杂的名分。娟说,他是爱你的。我说,如果这话换作许多年前来说,我肯定相信。她问,现在呢?我迟疑着回答,信一半。
下山途中,经过一个深宅大院,我探头往一个墙洞里一瞧,居然在院角看到一株桃花。唯一的一棵,艳粉粉锦重重的,烈火绯云一般,啪啪地开了满树,像个喷嚏一样猛地从天地间打出来,打得人措手不及。我吃了一惊,被她的铺张震动了。她似乎也觉得了,哗哗笑着,兴奋得松弛不下来,那势头实在是健旺,可同时又实在是可怜的,小院深深,一把锁阻隔了所有的爱花人,这样无人解析无人疼,一树繁红为谁开呢?
我落落走着,想起那些像静秋一样被人疼惜过的岁月,想起油菜花中的嬉戏,麦田里的追逐,不觉心思浩渺。那样的温情,已如此辽远,隔了这么多年的死与腐烂,还剩下多少呢?就算剩下来一些,也是红瘦绿稀,所有不多了吧。而转念一想,事物的两面性,此盈彼亏,人生不正如此吗?你有过多少的“好”,就得有多少的“不好”来平衡,正如《她比烟花寂寞》中的台词所写:“生命中曾经有过的所有灿烂,原来终究,都需要用寂寞来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