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江北人,就是被江南人交口窃笑的江北人。
父亲的姐姐妹妹,我们家叫做布布。大布布,二布布,小布布……此类叫法是嫡的,堂的就不能这么叫了。因为我们家是个大族,八爷九姨十三公,数都数不过来,而且还极可能弄错——说不定在什么码头车站旅馆会堂,你碰上一个什么人,一谈一说,原来是自己的本家,你知道她或他是几?所以,凡是堂的,就在称谓的前面加上一个字。我们家谱上的字辈是写着“……敦、和、守、仁,金、玉、其、中……”,布布是“金”字辈,我这一辈的布布就有三四十个,金英布布,金珍布布,金秀布布……我叫她们英布布,珍布布,秀布布……布布布的名字叫金布,所以就叫布布布。
布布布是我幺爷爷的女儿。幺爷爷是我家太爷爷最小的儿子,也就是我亲爷爷最小的弟弟。其实,幺爷爷只比我爸大十岁,因为他是小娘养的,我的亲爷爷是长房长孙,是大妈生的。那小娘本来是个丫头,穷人家送来抵债的,肚子让我太爷爷搞大了才生下的幺爷爷。按理说,这丫头是我的曾祖母,亲爷爷、幺爷爷都应该叫妈,但是他们却叫她“小娘”,不但我爷爷这么叫,幺爷爷也这么叫,可想而知,小娘这称呼的真正含意并不是娘而是小。说来真叫人不信——幺爷爷管我老子的亲娘叫“大妈”,但是却必须把自己的亲娘叫做“小娘”,不留神掉了“小”字就要挨大妈的骂。这是我们张家千百年来不能动弹的规矩。不过,对于小娘的儿子,也就是布布布她老子——我的幺爷爷,尽管他比我老子才大十岁,尽管我老子从小和他形同弟兄,一块儿戏耍玩闹,对他,我老子却只能规规矩矩地叫幺爸——最小的叔叔。
事情说到这儿,话其实已经挑明:布布布她老子在家里的地位肯定不如我爷爷。但是,这还不仅因为他是小娘养的,主要还是因为他还没娶亲就搞大了一个丫头的肚子,太爷爷骂他,他不但不听,背后还说:“我不就是这么让他搞出来的么?”这个“他”当然就是我的太爷爷,所以气得太爷爷一口痰憋昏过去,醒来后一耳光把他打出了家门,要把丫头卖进窑子。我老子说,还是我爷爷待幺爷爷好,为幺爷爷在太爷爷面前说了不少好话,其中最得力的一句话是:不管咋说那丫头怀着的总是吾们家的血肉,生在窑子里会给世人留下一个老大的口舌。这使太爷爷终于改了主意,说;
“嗯,生下来,验验看看,要真是吾们家的血……”
意思很明白:如果不是,大人小孩都得赶出去也来得及。所谓验验看看,决不是什么指验血型、看指纹之类的手段,而指的是白果。
听老人说,吾们家的人好像和白果都有着一种什么恩仇——不是碰不得它,就是离不得它——传说朱洪武赶散的时候,老祖宗就是拄着一根银杏木的拐杖把一大群姓张的带到江北的;我亲爷爷的亲爷爷原先是个长毛,一次被清兵追杀到一个关帝庙上了一棵白果树,清兵在庙里翻了一个底朝天,烧了房子拆了庙,就是没找到他、没烧着他——而且还说他在树上睡了一个好觉,梦见了白果娘娘……我的太爷爷——也就是布布布的亲爷爷,据说是不小心吃了一口杏仁月饼活活被毒死的;我的小布布,也就是我老子最小的亲妹妹,像大观园里的贾宝玉似的,生下来的时候哭不出声,接生婆左弄右弄从她嘴里抠出了一个生白果,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才算得了命,而且从此吃饭、睡觉、洗澡都离不开白果——脖子上总像护身符似的必须挂着,否则就上气不接下气,中间断气。
这种例子举不胜举,这么说吧:吾们家祖上有一个规矩,哪个媳妇生了孩子,如果这孩子和白果树、白果叶、白果子,甚至和它们烧成的灰灰,有点什么生死关系,那么他才是吾们家的,如果不见一点关系,那么那孩子一定是个野种,不准留在家,媳妇更不准活下去。这规矩,据说一直传到民国三十七年,有事为证:民国三十六年的时候,吾家大伯的小姨太生的一个孩子长到五岁还不见动静,孩子卖给了东三省一个耍猴的,小姨太给沉了井。
幸好,让幺爷爷搞大了肚子的那丫头生的不是野种,是吾们家的血,孩子一生下来就哭个不停,不吃不睡,哭了整整一天一夜,小嗓子沙哑得没了声音还是哭。后来还是一个丫头说:白果树正在长出新叶,采几片来试试也许管用呢。果然,那丫头用两片新长的白果叶轻轻往孩子的小鼻子上一放,孩子吸了那气味就渐渐止了哭了,呼吸均匀地睡了。
“嗯。”太爷爷听了汇报心里一亮,说是这么早就见了分晓,吾们家祖上还不多见呢。一个欢喜,他老人家竟让那丫头得了条命,说道:“那就……不用沉井,送她去什么山里修个来世吧。”
这个什么山后来谁也不知道,我那么爷爷也因此发了疯跳了河,所以那孩子也就一断奶就没见过自己亲生的爹娘。
那孩子当然就是布布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