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安徽文学》2011年第04期
栏目:中篇小说
董家与廖家的响郢之争,害苦了妖怪皮和董梅。
打寿春城向南走上七八十里地,便到了一个古镇,古镇往深处走去,也就是十几里土路样子,便到了一个叫廖家郢子的村庄。廖家在隐贤镇是大户,走上十里八里地,问上三五个人,十有八九都姓廖。因此廖家郢子有一个外号叫“响郢”,意思是响亮的村庄。
村庄叫“郢”很有来历,春秋战国时期它属于楚国封地,屈原《哀郢》中的“郢”字,浓稠了无法诠释的情怀,因此沿袭“春秋法”,寿春人称村庄为郢。唐代董邵南据说就是董家郢子人,韩愈《送董邵南序》中把他推到名士位置,但是董邵南不恋红尘,拒绝官场,甘愿隐居,后人把他隐居之地,叫做隐贤集,以此歌颂。可是在隐贤集这个地方董家没有兴旺起来,却成就了从山东迁移而来的廖家。到了寿春的廖家祖先,或许并不知道隐贤集的来历,见到了一片风水之地,渴了、累了,再也不想往前走了,于是驻足拓荒,繁衍子嗣。
本来董家应该称雄隐贤集的,可是历史的潮汐从来没有让董家人脉显赫过,始终蜗居在廖家响郢一旁,断断续续、稀稀拉拉长不成气势,被叫做董家小郢。而廖家一而再、再而三被称为大郢,直到最后被称作响郢。到了隐贤集,人们首先想到的是廖家,而不是董家,董家焉能咽下这口气,和廖家争来争去,从没有停止过。
董家小郢和廖家响郢中间隔着一条河,连接两岸的是一座石桥,据说是明代修建的,后来经过无数次修修补补,岁月还是让它像件古董一样摇摇晃晃。董家与廖家因祖祖辈辈较劲,很少跨过石桥,就是偶有跨越,也是处于迫不得已,更别说彼此通婚。
斗来斗去,伤了和气,直到改革开放的前夕,董家与廖家一起沦落成穷困潦倒、落魄伤神之地,这才停止纷争。
廖家响郢的妖怪皮就深受其害,提起这些,他就唱道:说响郢道响郢,响郢只有穷名声,自古打死不往来,害煞多少有情人。妖怪皮只要唱这首歌,就会引来大家无限感慨,本来董梅应该嫁给他的,但是亲亲热热的一对,硬生生被拆开了去,弄得两个人伤悲一生。
妖怪皮解放后出生,摸爬滚打,十三、四岁的时候因为放鹅认识了董梅,一个在河这边,一个在河那边,免不了说些董家与廖家事情,但是越说矛盾越大,最后引发了两个郢子孩子隔河打架,妖怪皮冒着董家孩子的泥巴、石块,奋不顾身扑过河去,最后把董家的孩子俘虏来,中间就有董梅。董梅被吓得直哭,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样子,妖怪皮不忍心再折腾董梅,说,俺也爷们,不稀罕你个黄毛丫头,还不滚回去?妖怪皮本来就是孩子头,其他孩子都听他的,董梅燕子一样飞得无影无踪。两个郢子大人为此弄出很多争斗按下不说,单说董梅被放后,才感到廖家这个黑胖小子跟其他人不一样,起码有些仁义,于是抛弃前嫌,慢慢跟他多说一些话。事情凑巧,有天董梅的鹅与妖怪皮的鹅在河里混杂在了一起,鹅在河中,不分彼此,它们不管董家廖家破事,游到一起,脖颈相交,亲热无比,任你怎么驱使也没办法分开,董梅见此情景,捶胸顿足,嚎啕大哭。妖怪皮起先还有恶作剧心理,说谁让你们董家跟俺廖家八辈子冤仇似的?你董家姑娘不愿意嫁给廖家,但是母鹅愿意。最后看董梅伤悲透顶,要往河里跳时,妖怪皮不忍心坑害董梅了,这才说,你不用着急,等天黑了,俺往家赶鹅,你家的鹅自然不走,不就也分开了?听到妖怪皮那么说,董梅才停止哭泣。
随着一对男女悄悄长大,长成一堆心思的时候,妖怪皮爹娘豁出老脸,托人找到董家,希望成全孩子好事,董梅爹几乎咆哮说,听过董家女儿嫁给廖家的吗?不说你们欺世盗名挤了董家风水,就前几辈人结下的怨仇还真的这么容易忘记?董家姑娘就是嫁给狗,嫁给猫,也不会嫁给廖家,别说你家还是地主成分。妖怪皮爹娘弄了一肚子气,回到家里就窝出病来,还没等到改革开放便撒手西去。活该命运捉弄这对恋人,董梅心思在妖怪皮这儿,说谁都不中意,最后成了昨日黄花,窝窝囊囊嫁给廖家响郢的下放户当儿媳妇。
错过董梅,谁还愿意嫁给妖怪皮?磨磨蹭蹭到了三十岁,依然出门一把锁,进门一盏灯。一个叫陈大嘴的胖女人讥笑他说,妖怪皮还想娶女人?嘿嘿,不是还没有到午季吗?到了午季,麦子熟了,他可以娶麦仁(人)。妖怪皮冲着陈大嘴发狠说,冲你这句话,俺死活要娶个女人,哪怕下雨知道往屋里跑的也行。妖怪皮的发狠话后来成了响郢的笑话,谁家娶媳妇,大家笑侃说,下雨知道往屋里跑不?
实际妖怪皮模样可以,单就他一身黑黢黢的肌肉,就无人可比,更别说他浓眉阔脸,膀大腰圆。响郢村头有个百年石磨,据说那是妖怪皮祖上留下来的,石磨久置村头,经风见雨却始终无人问津,后来一位算命先生说响郢不响,主要是村头那盘石磨镇住了风水,大队书记恼了,让两三个劳力去抬,结果最终上去四五个人掀而不起,惹得妖怪皮性起,撩起衣袖,轻步上前,也没见得怎么运气,就单手掀起石磨。在场人都吓得张大嘴巴,齐夸妖怪皮好力气,妖怪皮动作娴熟地捆绑好石磨,与众人一起抬走,放在妖怪皮家门口的水塘边。
塘水清澈,洗刷东西的女人袅袅婷婷冲着石磨而来,妖怪皮偶尔也可以跟其中俊俏的女人说上几句玩笑,玩笑让妖怪皮时常心猿意马、想入非非。
其他寡汉条子戏谑说,妖怪皮弄了一盘石磨在门口,引来一帮女人洗衣搓被的,白白享受眼福。妖怪皮免不了可以趁着无人的时候跟其中的某位搭讪几句,包括与董梅。
董梅嫁给了杨仙,属于弯刀对瓢的那种类型,董梅是富农,杨仙父辈在城里做些小生意,属于清理下放下来的,儿媳妇娶到家后,杨家父母像完成了所有心愿,再也忍受不了从城里到乡村的疾苦,抑郁成疾,先后离去。父母走了,杨仙整日惦记着在城里的日子,最后就磨叽起来。有人说那是大仙附体,有人说那是投机取巧,说什么的都有,但是求医问病的依然络绎不绝。杨仙为了弄钱,也就顺势装神弄鬼,替张跳跳神,替李烧烧香。“文革”时期,封建迷信是要彻底清除的,杨仙总有走漏风声的时候,于是响郢批斗会上时不时也有他的身影。
妖怪皮本不该上批斗会的,他是解放后出生的。出身不由己,革命由自己,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按道理说是可以教育好的一代。响郢廖家有一小部分是妖怪皮的近门兄弟或者长辈;有一半以上是远门的,却也得过妖怪皮祖上的恩泽;还有一小部分是很远的家门,据说受过妖怪皮祖上的剥削。虽说都是一个祖上,由于不断分化,有了远近之分。妖怪皮的近门兄弟很多,光同曾祖父的兄弟就有几十人,但是这些兄弟从不敢多说一句话,结果都被视为可教育、改造好的地主后代。妖怪皮不行,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地主崽子,于是挨批是免不了的。挨批也就是个陪衬,既不挂牌子,也无罪行揭发,跟杨仙一样,站在地、富、反、坏、右一旁,算作第六种人,就是除去地、富、反、坏、右之外的第六种需要改造的人。妖怪皮不在乎,还硬着头皮跟队长较真。
插秧是个苦活计,也是门技术活。凡是插秧好手,插出的秧苗都是横竖笔直,不漂浮,不窝根,清秀喜人。在响郢衡量一个庄稼人的能力好坏就看你插秧割稻割麦的水平如何。
妖怪皮是庄稼活的好手,他插秧的速度、质量在廖家响郢无人可比。有这么个功夫,你好好替生产队干活就是了,但是他不干,插秧前他总是磨磨蹭蹭,等大家都下水后,他才慢悠悠下田,然后慢悠悠插着,等到大家都齐刷刷赶起活来,他才开始发力。发力后基本看不到他的右手,右手像织布的梭子,晃动成优美的线条。他很快到了领先的位置。换趟在响郢也是大家不高兴的事情,被替换者意味着插秧技术不行,比不过人家,只能腾出自己位置。速度慢的自然被他换趟,一路下来,他成了第一。当他插完后,就躺在田埂上,或装作解手,七弄八弄的,大家都插第二趟秧时,他依法炮制。半天秧苗插下来,他总能休息上个把小时,众人便对他有了怨气。
生产队长被他气得牙疼,他跟生产队长较真说,大家拿的工分都一样,活也要一样。生产队长只好在其他方面折腾妖怪皮,说他刺猬头,说他妖怪,妖怪皮的名称也就这么来的。
有天妖怪皮在家磨刀砍柴,被队长发现,队长问,妖怪皮,你磨刀干嘛?
妖怪皮平日就气队长,没好声气说,磨刀杀你。
生产队长听到后就悄悄找到妖怪皮小弟说,你说你哥哥磨刀杀工作组,俺给你小糖吃。小弟哪受得了小糖的诱惑,毫不犹豫地跟生产队长一起,找到工作组,举报说哥哥在家磨刀要杀工作组,结果妖怪皮就被戴上“六种人”的帽子。弟弟无知,妖怪皮有气也不能发作,只能对队长恨之入骨。
都是“六种人”,加上打小心中那些记忆,妖怪皮自然与董梅多了一些亲近。
那年春天,水塘边的柳树绿了,那是很多年前妖怪皮无聊时候插下的柳条,时光把根根柳条梳理成了一棵棵柳树,春天里,柳絮到处飘扬,煞是好看。董梅在洗床单,很吃力的样子,妖怪皮说什么她也不在意去听,只是有些应付似地回应着。董梅按说也不漂亮,脸上不仅有雀斑,头发还有点焦黄,唯一可看的就是她肤色白,身材偏瘦,给人楚楚动人的柔弱感。
妖怪皮见一次董梅就受一次精神折磨,过去碍于面子他尽量避开董梅,董梅也是主动避开他,但是因为这盘石磨,两人还是时不时地碰面。妖怪皮再怎么躲避,内心还是很喜欢董梅的,在那天特有的情境下他再也抑制不住蠢蠢欲动的情绪,唐突地说,杨仙家的,你说俺这么憋屈自己为了啥?你本来该是俺的。
董梅蓦然间愣在那里,不知该说些什么了,等她回过神就赶快埋身在石磨上,老半天才憋出一句,都这样子了,你还喜欢俺做啥?董梅跟杨仙经常有些叮叮当当的矛盾,矛盾焦点在于杨仙床上那些事情要求特别强烈,董梅被逼急了,问他为什么?杨仙就说在这种鬼都不到地方,做人有什么乐趣?再没这点事情,真是生不如死。董梅一万个不愿意,也只能依了杨仙,忍受这样日子本来就不容易,何况杨仙跟厚道的响郢人不同,始终不能安分守己,总是装神弄鬼弄钱。董梅对钱财不看重,她看重是内心的感受,那种感觉从杨仙这儿一点也没有找到,只存储在她跟妖怪皮相处的记忆里。每每事后,她都不由自主地想到妖怪皮,看到妖怪皮孤孤单单的身影,就会多出一些别样神情。
妖怪皮很多次都想跟董梅说些什么,但是每每面对羞羞答答的董梅,内心的那团火焰就变成了恐慌,跟董梅说话永远颠三倒四的。他说,杨仙家的,廖家与董家的恩怨怎么就害到了俺们?你嫁到别处还好,可是嫁到俺眼皮子底下,害死活人哩!这种话妖怪皮本来不想说,但是那天他还是说了,说得前言不搭后语。董梅感到前所未有的慌乱,她再也不敢搭理妖怪皮,端起洗衣的木盆落荒而去。
看着董梅慌乱的身影,妖怪皮很心痛,想,又怨不得董梅,说这些话不就是挠她的心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