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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来源:《山西文学》2017年第03期

栏目:中篇小说

少年去游荡,中年想掘藏,老年做和尚。

——余华《活着》

图村老人最厌恶不勤快,他们说,人要命的坏毛病当数懒惰。

现在,我不能再回避自己的懒惰,因为许多年前的故事,童年的声音,正在多米诺牌似的渐次泯灭。有时候,一只火钩,或者几片破旧的书页,都会让我逗留在小了现在几十岁的以前,或者遇一场雨,或者是一场风中。我就像一片过早凋零的柳树叶,摇曳在那些故事上面,任由情感的涟漪一环环套着,深深地,陷进去,不能自拔。

因此,我会选择我们这个盛行大风的北方每次刮风的时候,就这样,撑着下巴颏,端坐在风中的一间小屋,透过窗玻璃和玻璃外迷蒙的黄沙,深入到记忆的过去。我想尽量诚实地拾回些旧年流落的片段,以安抚我近期焦躁孤独阴郁的心情。我甚至会想起盛夏蹲在村外那条河边的一株葵花,那家伙呆头呆脑,每日紧跟着太阳绕脑袋,真够虔诚决绝。

好了,我该抽离那风,却又无法摆脱。北方的春季风真的很大,不远的一处尘缘塔上风铃声沿耳凋零,像从我身上流失的故事一样滑落。

记得那年,我虚十一。图村孩子上学慢,像我这样岁数入学还算顶小的。

我是被父亲牵着手,走过了一场大风……父亲的手很大,他是铁匠,那手一用力,指头粗细的钢筋会弯曲。我得小心点。但后来才知道,再力大无穷的父亲,也不会对自己的儿子下手。可恶的北方,大风肯定是个最不稀罕却总撵不走的穷亲戚。我被父亲牵着,拖着,进了一个宽敞的砖墩门。这地方,听说叫学校。学校虽说被大黄风裹着,那会儿却有很多和我一样的臭泥娃,熙来攘去。一开始,我有点不适应,心里惶惶的。父亲和那个负责接收学生的大人耳语了几句话,就走了。他把我一个小孩撂在碎娃儿群里,好放心。那些祟娃儿,他们指指戳戳,我能不怵?但,不久就不了。我成了他们中间的一个成员,叫学生。

那是“文革”后期了,村里街上,到处张贴着各种颜色的大大的写着字的纸。在我的观念里,还不懂得那叫大字报。村里的羊,大约这些家伙很聪明,它们一定知道了,那些纸是用玉米面糊糊贴上去的。它们就腾起前蹄来,踩着墙面,嘴不停地啃啊啃啊。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羊倌儿,用鞭子抽打它们,可这些羊,就是不听他的话,打下了一只,又上去几只,我行我素,不理睬他。我每天去学校上学,肩膀上斜挎着妈妈用布头缝起来的小书包,蹦蹦跳跳地跑着,路过这些贴着纸的墙壁时,心里老想笑,可我却不敢笑出声,家里大人不让孩子们在街上乱说话,乱笑。

我虽看到有趣的却不能笑,并不代表我的内心不好玩,因为更热闹的事情还在前边等着我。到了磨面房前面的时候,我就看到了有一路人,敲锣打鼓地走过来。这些人,有一个人手里握着一截绳子,那绳的一头拴着另一个人。我一看,是个女的,头上还有好看的高纸帽子。同时我还注意到了还有一个人,他的手里拿着一条鞭,不住地抽打那个戴着纸高帽子的女人。跟在了这队人的后边,看着这些热闹,看着看着,就看迷了。往往是,等到了学校,早上课了。然而我不管,这样好看热闹的玩意儿,有无穷大的诱惑力,吸引着我老是不由自主地全程看完,除非我没遇到,只要被我给撞上,就从来不会放过的。于是,我成了最能站班的一个学生。这样的学生,不是好学生,就是个顽皮。班老师和我爹说的时候,总是这样评价我。我爹还笑笑,乜斜着我。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们这个图村,是个很大的世界。我没有去过太远处,那会儿最远大概到过公社。公社有什么?连我们村大都没有。我因此特别喜欢我们图村,自己心里认为,图村,就是世界的全部了。

我们村总共有多少人,我也不知道,总觉得人很多。在图村,村里开会的时候,好家伙,黑压压一大片,只能看到人脑袋,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小孩的。就像生产队二大爷看着的那片西瓜地里的西瓜蛋一个成色,黑不溜秋一抹片。

我们图村的有权人,有几个,他们都是魁梧的个头,很彪悍,看着瘆人。我知道他们,是因为我们这些孩子,放了学后偶尔也去看开会。我们挤在大人的腿股之间,像一条条滑溜的泥鳅,在人堆儿滑来滑去。我们就听着台面上那些有权人们在喊话。那些人的那些话,我们不懂。但我们听得很认真,比听学校老师讲台上的课,可是认真多了。不过,我们所以那样认真,是为了看后边的热闹。早有的经验告诉我们,只要是开会,后边必有热闹可看。他们大人都叫作“搞批斗”。有一回,我看到一个老汉被批斗,那老汉的头上不知怎么出血了。我天生看不得血,见血就头晕骨颤,我就拔腿跑了。没成想这一跑撞上了父亲。我回头看他的时候,父亲的眼里射出些凶光。晚上,父亲扇了我两个耳光。父亲说:一个孩子家,不好好学习看什么批斗?那耳光不怎么疼,他的力下得轻。我才不管他的训,心说,我就是想看,许你不许我啊?全村的热闹谁都能去看,还不是因为那批斗玩得太新奇太出色?我们从中学会了好多新玩意,比如人坐老虎凳。

这一天,我一直跟一直跟,跟了那些人把那个女的关进了一间黑房里,我才去的学校。站过班,下课了,我就约上几个同学,去看那个被关的女人。

“那女人挺瘦小,像一朵小扫帚花。”我挤着眼说。

“是吗?”有个同学问。

“嗯。”

其实我也不知道扫帚花和她有什么关系,就会那样说出来,一看到她,就想起了那种歪歪扭扭的花,好莫名其妙。天快黑了,我们几个小孩偷偷翻过几堵矮土墙,还有些废弃的水车滑轮要涉过去。我们的脚下,一不小心就会被一块玻璃碴扎破,也许早出血了,鞋子里黏糊糊。不过才不去管这些。终于,我们匍匐着趴在一个小窗口下。那个窗口积下了一指多厚的灰土尘,有几口,我竟将那尘灰吸进鼻腔,差点咳出了声。

我们屏住呼吸先是听。里边有动静。后来不满足,就踮起脚尖来看。一看不打紧,吓了一大跳。原来,屋里有几个男人正在给那个女的往嘴里灌水。那女人一躲一闪地不肯,随即,一个壮汉就给她两耳光。接下来,他们似乎觉得很不好玩,这个女人太难缠了,于是他们就不给她灌水了,而是见一个男的,掏出撒尿的家伙冲那女人的嘴脸撒,嘻嘻哈哈地……

也就是这时候,黑屋子里的一个小民兵碰翻一摞废弃的桌椅,一阵稀里哗啦后,那小民兵缩起来,屋里的所有人也吓一跳,就去骂那个人。随后,他们继续折磨那女的。

我们这些小孩,也感到了不好意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很难堪。屋里那个女的,一双手被一截绳索捆在后背,双膝蜷在地上,头发被一个大汉擎着,脸高高地绷起来。傍晚的余光下,我还是看出了她的一张美丽的脸,虽说苍白憔悴,却没有遮蔽她的俊秀俏丽。而屋里所有人,都在朝着那女人撒野,唯独刚才碰翻了桌椅的小民兵,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立到一个屋角一言不发。这是我感到奇怪的地方。扫帚花!那女的真的要比扫帚花好看许多。她把头甩来甩去,就是不大声喊。

“你怎么不喊?你只是甩头有什么用?”

我觉得她光甩头躲闪一点用没有,那几个大汉鲁莽的姿势,使她像一只待宰的草鸡。他们一个来过一个又来……她的脸湿了,满头原本蓬散的黑发也一片一片地浆着。我就用手肘子磕碰了一下我的几个同学。

“走了,咱们回家吧。”

后来,我们都各自回家去了。

图村西南角,有一个废弃的寺院,叫释能寺,听说早年出过个很能耐的和尚,在寺院建起一座数丈高的砖塔,叫尘缘塔。如今不知过去多少年,塔也有些破败了,但几个角的风铃依然天天敲击着夜色凝重的村庄。

那一夜,我就听了好久“吱棱吱棱”的铃声,碎针刺背一般……听着听着,进入梦里。我梦到傍晚看见的那个女人,她披头散发地来找我,还给我下跪。她说,孩子,我家的小孩要活着,也和你一样大了,可惜,他没活过来,你能不能做我的儿子?你喊我一声娘吧!

她上来要抱我。我不敢让他抱,一直朝着身后撤,可是我怎么也躲不过她。

我后来又看到她正在被几个粗壮的大汉们骑着玩,或揪她的头发,或踢她的屁股……

我终于看到她口吐白沫,死在了一个墙角下。

我腾地惊醒,端坐起来才知道:已经又是一个崭新的日子,我去上学又该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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