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咽不下这口气,四处哭诉。左右街坊邻居,凡是听了的人,没有一个不同情的,没有一个不义愤填膺的,纷纷指责父亲喜新厌旧抛妻弃子。同时,街道居委会也开始介入干涉。结果,这事闹到妇联去了,妇联反映到了父亲的区政府,区政府迅速作出了反应,立即取消父亲作为发展培养对象的资格,同时记大过处分,并留职察看三个月,以观后效。
俗话说家丑不外扬。事情闹成这样,是母亲始料未及的。她虽然恨父亲,但结果却不是她所要的。母亲的出发点是只要父亲能够回心转意就行,却不愿意影响到他的前程。她隐约感觉到自己也有些过分,似乎有点后悔了。
听到父亲被处理的消息,叔叔姑姑爷爷奶奶都不高兴,态度发生了大逆转,一边倒,纷纷讨伐起了母亲,骂母亲这是作死!说把自已的男人搞臭了,对你有什么好?
果然,父亲恨死了母亲。从那以后索性就不回家了,甚至对着母亲放言,说就是喜欢那女人,你又怎么样?还说要带那女人去私奔,一起离家出走,跑到香港去投亲,要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说今生今世都不回来了,看你怎么样?你要有本事,就告到公安局去!
事情就有这么巧。几天后的傍晚时分,父亲突然跑回家,梗着脖子走进屋,目光直直地好像中了风。他径直走到衣箱跟前拣衣服,正要拎起包袱往外走时,突然间,不知从哪里一下冒出三四个便衣警察来,腰里鼓鼓囊囊地别着枪。上前堵住父亲问,你叫什么名字?父亲说,我叫华心。那人说,我们是市公安局的。请你跟我们走一趟!说罢,一左一右地扭住父亲的胳膊。父亲吓得脸色都变了,一下挣脱说,为什么抓我?我又没有犯法。那人一声吼道,别动!否则就莫怪我们不客气了!说罢,掏出一付锃亮的手铐来,咔嚓一声戴在了父亲的两手上,押着父亲就往外走。我一时被吓坏了,惊恐万状地呆在那里。母亲也吓得不知所措,追着那便衣问,怎么啦怎么啦?他犯了什么法啦?
犯什么法啦?你问他自己!那个带头模样的人说。
父亲一脸茫然,说我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法。
那人点着父亲说,你装什么装?你不是要逃港吗?不是要偷渡吗?不是要跑到自由世界去吗?啊?你不晓得啊?父亲这才明白过来,挣扎着想要辩解时,却被那人使劲地推搡了一把,厉声喝道,走!
母亲的脸就白了。这话,她在哭诉的时候对人说过。
在当时,那可是一句要命的话啊!
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在蜂拥而至的街坊邻居面前,像看抓贼一般地,看面无人色的父亲被扭上了停放在街边的警车。整个一条街的人,都骚动起来了,人们奔走相告,好像是追看犯人押赴刑场似的。那一刻,我羞得没脸见人,恨不得拿墙撞死,一头钻进地缝里去。人从宋后羞名桧,我到坟前愧姓秦。我这一辈子,最忌讳的就是别人拿我的父亲说事,那是我最大的耻辱,是我最羞于启齿的家丑,是我头上的癞子身上的疮疤,一触碰它就流血,比挖我的心肝还要难受千百倍;从那以后,莫名其妙地,就开始有小孩往我的身上丢石头,朝我的背后吐口水。
几个月后,父亲被正式开除公职,接受劳动教养三年。
这一下乡下老家人炸了锅,爷爷气得吐了血,不到半年就去世了。自此以后,乡下的亲戚就跟我母亲断了往来。
父亲被劳教的那三年,正是过苦日子的那三年,我已经十岁了,因为父亲的污点,在学校不敢入队不敢入团,不敢要求上进。在同学们面前,我显得有些内向,有些落寞,有些孤僻,不合群,又自卑。我从来不对同学提起我的家庭和父母亲,生怕泄露出父亲曾经偷过人,母亲十五岁就生下了我,引来同学们的耻笑。我最怕的就是填表和政审,尤其是面对家庭成员的那一栏,不知该如何下笔。哪怕父亲是三代贫农,再苦大仇深,都无济于事。这些,母亲全然不知,心里还惦记着父亲,经常叫我给父亲写信,我不肯写;她又叫我去探监,把从牙缝里省下来的肉票买了肉,做好了给父亲送去,我也不愿意去。母亲就骂我没良心,说他生养了我一场,怎么也是我的父亲,他就是对不起她,也没有对不起我。说我不能这样子不认他。他就是千刀万剐打了靶,你也还是跟他姓。我捱不过母亲的骂,不情愿地接过篮子,掀开盖子一看,又是一碗红烧肉。母亲叮嘱我,不要偷着吃啊!我答应得好好的,可走到半路上,还是忍不住拈了两块丢进嘴里。
我十二岁时进的初中。原本考取了市二中,因为父亲的缘故,被人点了水,被改录去了一个稀烂的学校。学校离家远,需要住校,我交不起住校费,就与要好的同学搭铺,自己带米到学校的屉笼去蒸。一个周日,我回家去捎米,刚走到屋门口时,被隔壁的肖伯伯喊住了,他一再叮嘱我说,华伢子,你回去要喊爸爸呀,千万要喊爸爸呀!
这时,我才知道,是父亲被放回来了。听这口气,好像是没被母亲接受,肖伯伯他们正在极力劝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