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身殉难将军吞金丸
视死如归侠士舞钢刀
话说三鼠只剩二鼠,在葫芦头登岸之后,又饥又渴,还火烧火燎猴急地要进城。他们却在葫芦头一个小屯子里惹出尴尬事情来。按下暂且不表,花开两朵,另表一枝,此刻说说卜奎城将军衙门里的热闹。
黑龙江大将军寿山,年方四十出头,鬓间过早地飘上了细碎霜色,眼睛挂着红丝。他乃明代忠臣袁崇焕之后。有看客说了,你这说书人怎么尽扒瞎扯谎,那袁崇焕当年跟清朝开国老祖努尔哈赤开战,一炮把努尔哈赤轰成重伤,转年让那盖世勇武的老酋王一命归西,怎么他的后代竟然成为清朝末年的封疆大吏了?看官,这话怎么说呢,历史就往往跟人开涮,弄得人哭笑不得。那寿山的确是袁崇焕孙子的孙子。
想当年明朝末代皇帝崇祯尽管废寝忘食操劳国事,无奈他气量狭小偏执狂傲,且又猜忌之心太重,逆耳直言拒听,往往因为区区小事对大才大贤怀恨怀怨,致使朝纲懈怠政务腐败日渐不可收拾。山海关外勃勃生机的后金部族却空前团结励精图治,大有气吞山河之势亦早有逐鹿中原之心。正在此时忠心赤胆才干双全的袁崇焕逐渐走到重要的领导岗位,成长为守护北疆以当于城的国家栋梁。在宁远城(现在辽宁兴城),袁崇焕和红衣大炮被写进中国军事史,使清王朝的人关历史年表推迟了好些年。但是崇祯皇帝自毁江山,听信朝廷中奸佞小人对袁崇焕的罗织诬陷,把国家功勋之臣下了大狱。以阴谋夺权篡位卖国求荣的罪名,让刑部问成死刑中最为残酷的凌迟。木头囚车里哀崇焕被拉到北京菜市口,小刀剔碎肉,剐刑处死。满清占领全中国后,对袁崇焕的遗族却恩崇有加,不念他当年抗清旧恶,大张表扬,为的是在全国人民和各级官员中树立忠贞不二的光辉榜样。
话说袁崇焕第七世孙寿山,作为祖上早巳由汉人加入满族旗籍的官员,他在前些年甲午战争中奋勇杀敌,屡建功勋,熬到了封疆大吏的地步。皇朝赐给他的家族正白旗是具有象征意义的,也是他兢兢业业为官清清白白为人所致。中俄在黑龙江边发生战事,江东六十四屯被沙皇军队血洗屠杀的奇耻大辱,激怒了坐镇卜奎的寿山将军,火急军令瑷珲守军奋勇抵抗渡江侵略的俄国军队。瑷珲保卫战、大岭伏击战、墨尔根保卫战相继失利,俄罗斯马队战刀长驱直人,沿着嫩江杀过呐谟尔河,占领重镇拉哈,紧接着卜奎远郊莽格吐、卧牛吐、塔哈一线清军已同俄军接火。
战报由旗了快马传递到黑龙江衙门。掐指计算这个时间,正是上文提到张天来大船起航三天之后的一个黄昏。
黑龙江衙门设在卜奎城北关。青砖大院,老榆苍翠。寿山生平最喜欢的丹顶鹤,三五只在院里悠闲散步,时而振翅飞上高高的衙门房脊,间或长啼。突然那些仙鹤惊慌乱蹿,衙门门前站大岗的兵丁只见南北大路上尘烟大作,马蹄踏踏,烟雾中响起凄厉的马叫。一个浑身染血的兵勇从马背上滚到地面,拼着最后气力,叫道:“火急火急,快带我去进见将军厂待守门兵丁搀起那人,那人口吐白沫,已经昏迷。
原来莽格吐、卧牛吐、塔哈一带的战斗先后失利。一个号称镇北营的五百将士,跟俄军先头骑兵接火。从中午苦战到黄昏,火药铁弹接济不上,干粮和饮水也断了捻儿。三处村镇老百姓纷纷逃亡,莫名其妙的大火在下晌烧得漫天昏黑。四个队的步军编制此时已剩不足百人。俄军大炮猛轰一阵,管带官阵亡,四个队官只剩下一个,肠子还淌在肚子外面。没有指挥的残兵余勇见大势已去,把阵地上残存的火药桶点着,相互搀扶着撤进乌裕尔河中间的沼泽地和荒岛。卜奎城的北大门打开了。沿着宽阔驿道,俄罗斯马队尽可长驱直人,兵临城下。那个重伤报信的人,是镇北营的一位马医官。他的直接首长管带官殉国之前,撕下白色衬衫,用半截木棍沾着死马的紫血,写下求援加急信笺。一路百余里狂奔不停,曳火的弹丸在他身后蜂虻般叮咬。信送到之时,他的命也送出去了。
寿山将军已经十多个昼夜不思茶饭不思睡眠,两个脸颊瘦若刀削,颧骨嶙峋。十多天前,他已经急令呼伦贝尔副都统、呼兰副都统调兵驰援卜奎城。清军腐败懒惰的毛病已非一日之患,副都统倒是遵命派兵,无奈所派军队畏战畏敌,走三十里一小歇,八十里一大歇,见着兔子獐抱,军官还想改善改善伙食。卜奎远郊莽格吐、卧牛吐、塔哈陷落的时候,呼伦贝尔副都统的兵还没走到甘南,呼兰副都统的兵还没走到杜尔伯特,都距齐齐哈尔起码百里之外。
寿山将军把他能够派出的土勇兵丁衙役甚至文职小吏都连吆喝带命令,撵到北城墙上,跟俄军做最后的挣扎。城里城外四处招募志愿参战的市民盲流,给他们发放细碎银两。但是那些未经正规训练的民兵拿刀弄棍跟敌人单打独斗还勉强对付,面对大炮轰鸣的军队马队,不免纷乱。衙门里只剩下他和跟了他二十多年的卫兵何拉根。城外火光冲天,城里百姓拖家带口打着火把赶着驴车向城南涌去。
有一个裤腿湿淋淋的熊腰大汉却逆着人流,向将军衙门大步流星奔来。他的身后跟随十来个也是裤腿湿淋淋的汉子。来者正是嫩江上蛟龙般的人物张天来。自从俄国大军渡过黑龙江,犯我国土以来,张天来的大船即被军政当局征用。张天来一伙血性男儿,虽说大字不识半碗,平时对腐烂官场看着就心眼冒烟,但是外侮强敌面前,他们的豪气与肝胆比吃皇家俸禄的那些人等,要强过百倍千倍。
张天来撞进衙门大门,惊得四五只丹顶鹤唧唧咯咯,飞上老榆树,一阵黄色榆树叶如雨洒落。他见往日戒备森严的大院此时空空荡荡,颇觉蹊跷。大喝一声:“将军大人,我张天来复命交差来了!”何拉根闻声跑来,见是老乡亲老熟人,急忙张手比划,说是将军已经多日未能人眠,刚刚在椅子上迷糊迷糊,你老哥可得小点嗓门。
说话间寿山从屏风后面出来,踱到众人跟前。大家要施大礼,将军骨瘦如柴的手摆了摆,落座说道:“罗刹兵(俄兵)眼巴前儿就得破门而人,别整那套虚礼了。”
北门方向这时候传来厮杀声和火器发射的爆炸声。
张天来急急忙忙汇报,大船已经把兵器粮食运到五福玛水师营,那里将士已经做好迎击敌军的准备。寿山说,军情危急,你们总算为大清尽了忠心,现在都回家,看看能逃命就逃命去吧。
张天来蚕眉急竖,打一个气冲云汉的嗨声,洪钟大嗓地说:“将军错了!我辈虽然是些个秃头小民,没吃过朝廷俸禄,但是头上顶着的是大清的天,脚下踩着的是祖宗的地。常言道,无国岂有家?在下这就带领这些个帮手,撒腿就去北城老关,杀罗刹鬼子。谁还能眼睁睁看着咱老家卜奎白让老毛子祸祸?将军多多保重!”
呼哨一声,汉子们洪波一般涌出大门。
青瓦房脊上的丹顶鹤拍翅腾空,盘旋几圈,落在衙门前拴马的横杆上,向黑夜深处嘎嘎呜叫数声。
何拉根紧追他们身影,想打听自己唯一亲人,跟张天来住邻居的舅妈何大婶近况。衙门胡同口一片墨黑。他们已经没了影儿了。北方,杀声炮声愈发大作起来。
将近午夜,传闻北关失守。俄军马蹄声已然在街面上惊心动魄踏踏山响。将军衙门里,寿山早把与俄军商谈停战的事情交与卜奎城副都统。他面如白纸,躺在开着盖的紫红大棺材里,等待死亡:的来临。寿山已经吞吃了鸦片膏半个时辰,只觉肚子阵阵绞痛,但迟迟不能骑鹤西归。
将军四十多岁,本该是为国为民为己建功立业之时。他选择了死,是因为他坚定地认为面前只有这样一条可走的死路。作为封疆大吏朝廷命官,不能守土安民,当死;战端初开,没能等待皇帝太后下令,擅自迎战敌军于瑗珲、于嫩江、于卜奎,却无法御敌于国门之外,而引战败失土的罪责于自身,当死;与其接受城下之盟,虽说有挽救百姓免遭涂炭之患,却难逃千古骂名,不如死;为官清明为将忠勇,是一生一世的追求,而这追求演变成罪愆,不如死。死念即定,他剥开鸦片药丸外面的一层金纸,连吞三粒。然后喊何拉根赶快上茶。
等到何拉根捧着茶壶从灶间来到客厅的时候,发现将军已经从椅子上挪进了棺材里。将军双目微闽,似在养神。只是面容苍白,眉毛颤颤地波传他肉体和灵魂之中巨大的疼痛。
自从卜奎城保卫战拉开序幕之日,将军就命令把大棺材从后院储存库挪到前大厅,当时何拉根不知道将军到底是何用心,以为那是他以此来激励全衙门誓死抗敌的举动。真不料,将军竟然不弄景不玩戏,来真格的。冷汗热汗就从何拉根脸上哗哗直淌,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蜷卧在棺材里的寿山见死之缓缓不至,而俄军至了,岂能再沦人俘虏的屈辱当中?他颤颤微微,瘦骨嶙峋的手解下腰间光绪皇帝亲赐的西班牙造双筒火药枪,递给何拉根。命令他:“向我开枪。”
何拉根倒地跪拜,痛哭失声,叫道:“将军哪,在下怎能下手,你让我死在你前头吧!”
寿山冷汗淋淋,说话的气力几乎丧失,拼命嗫嚅:“不……要抗……命,快,开,枪……”
何拉根跪伏地面,咚咚磕头不起。
寿山此刻说不出话了,两眼绝望地盯着何拉根。他瘦瘦的手却啪啪拍打着棺榇板。而后,连他的拍打都软弱得无声了。
何拉根看见寿山痛苦万状的样子,到底下了决心,帮助将军早日解脱。枪声仅仅是“噗”的一个动静,棺材周围立即笼罩在糊臭的烟雾里。满屋子蒸腾腥咸的气息。等烟雾散去,只见寿山安详地紧闭双眼,面孔竟然泛上薄云般的红晕。他的胸口,开放着大大的一团灿烂湿润的桃花。
张天来一行十多人出了将军衙门。通往北关的官路上早已水泄不通。挑担的,扛篓的,背包摞伞的,拖儿带女的、牵驴扯羊的,哭爹喊妈的,口乎哧带喘的,黑压压密匝匝。“上房吧,哥几个!”张天来活音未落,纵身一跳,房脊瓦片只轻轻错动分毫,他的双脚早巳落稳,犹如旋风,直向北门而去。众弟兄展示轻功,平地而起,房脊与房脊之间竟然大路通天,任好汉们驰骋。
俄军大炮轰碎城门,马队潮涌。忽然一群黑影自房上飘落,寒光闪烁,风尘大作。先头的马只剩脖子还挺着,马头没了。没头的马匹喝醉了一般摇摇晃晃,跑不了三步四步,吧唧一声摔倒。再瞧马背上的俄罗斯士兵,刚才还整个榔的呢,躺在尘埃里已然身首异处。但是众多俄兵如疯如魔,死上几个并末减弱他们疯狂的气势。北关的街井胡同,零星枪声中时常夹杂死伤者凄厉的嚎叫和哀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