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英文书多过华文的斐珊不会明白,因为她没看过汉武帝和李夫人的故事。身子弱的李夫人,生子时得了产科病,因获得汉武帝的宠爱,皇帝因此亲自去探望,李夫人用被子蒙着脸说:“我生病时间很久,容貌大不如前,不能再让皇上看了。”汉武帝要求李夫人:“夫人病重,这次见面很可能就是永别了。”李夫人仍不答应:“我没有化妆,不敢见皇上。”然后她再加一句:“唯一的心愿是将我的兄弟托付给皇上。”汉武帝再次要求,李夫人转过脸朝里边哭泣,始终不让汉武帝见她。汉武帝怏怏走了,李夫人的姐姐埋怨她不应该断然拒绝,让皇帝不高兴。李夫人很有自知之明地说:“我们这些靠美色伺候皇上的人,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李夫人看得透彻,深深明白“没有了美好的容貌,一切就跟着消失了”。皇帝之所以对她念念不忘,是因她的美貌,倘若失去美色,皇帝不只不再宠爱,可能还唾弃不顾,怎么还可能帮她照顾她的兄弟呢?李夫人死后,汉武帝写了一篇《悼李夫人赋》,情深意切。
可见得李夫人完全摸透了男人的好色心理。
我不愿意自己是靠美色来获得男人的爱的女人,建平也不是汉武帝。可是,数千年来,男女关系的相处好像没有更大的改进。作为东方人,不是男才女貌,就是男财女貌,女的一方,永远以貌为主。斐珊有个来自美国的朋友曼蒂,很诧异东方女性的问题:“我是否长得太胖?我的眼睛是否太小?我的脸形是不是太圆?我的鼻子太扁了对吗?”她说住在美国的时候,从未想过外表会成为爱情的先决条件。
外表如果不受重视,整容整形也不会越来越盛行,肯为容貌费时花钱的女人日益增多。从前只有明星歌星才对外貌精心处理,现在一般民众,只要吃穿不是问题的女性,时刻在为容颜的易衰惊心掉胆。那些飞到韩国、日本、香港、台湾去整容的,是在进行大工程,更普遍的是在工作日的午餐时间不为吃饭忙碌,却用那短短一小时去给自己来个小整形美容。让美容师打个小针,或处理一下皱纹眼袋,为恢复光洁明艳的青春相貌,所有的女人都不遗余力地毫不计较付出金钱和时间。
镜子里的容貌,陌生得我想拒绝接受,斐珊此刻看见我也不会认得。今早化妆以后容光焕发,精神抖擞的脸,此刻沮丧委顿得不成人样。眉毛下垂、眼角下垂、嘴巴下垂、整张枯槁的脸在往下坠,快掉到地上去了。
我正担心拾起来看也不相信那是我的脸孔的时候,电话响起来。
我恨电话。它永远在最不适当的时候叫嚣。
我不理它,让它兀自喧嚷。有事找我的人,自会打我的手机。
但它非常坚持,一直不停,不停地叫。
胸口的恶心还没有过去,电话又不断地响,我生气,非常生气!出力将毛巾丢在洗脸盆里。
拎起话筒,“建平呢?”连一句称呼也没有。
那女人的语气,教人联想到一副抬高下巴,斜着眼睛,嘴角往下扯的咄咄迫人神情。
“你是谁?”
对无礼的人,我应该还以同样的颜色,然而我才开口,眼泪就汩汩流了下来。
前阵子还有个电脑公司要来装视频,说是和人通话的时候,可以看见对方。我毫不犹豫拒绝了。每时每刻要把自己装备得齐整,为了准备电脑的电话响起来时,让人看见你隆重的盛装打扮。伺候一个人,已经够累了,还要伺候全部的其他人,我就算有力气,可是需要把自己搞得这么累吗?
这会儿我很高兴我的反对没有错,对方看不见我的眼泪。
“建平呢?”
她就一句,口气仍然节节逼进,根本没有将我放在眼里。
眼泪流下来之后,我的气却沉得住了,轻轻挂上电话。
我何必追问?
现在还有谁给别人家里的电话号码?除非是亲人。要不然,普通朋友,大家各有隐私,人人各有手机,有什么事需要沟通,用手机不比家里电话方便吗?
她,显然是故意的,电话打到家里来,而我们家的章建平先生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这么多年来,我看小说的习惯一直没有改变,一紧张起来,急急往后面翻,终于把大结局看个一清二楚,然后马上把书丢掉,再也没有耐性持续读完。一本书往往只看一半,前面一些情节和最后一章便等于看完。
斐珊说我无趣。“生命的结局谁不一样?精彩的是在故事过程。”她劝告我,“事事放轻松些,从容自若,游刃有余的姿态比较优雅。”对人对事苛求的她永远讲究潇洒,步伐匆忙、神态慌张,满头大汗,都是难看的焦虑急躁样,她不喜欢给外人留下不良印象。“何况万物运行自有韵律,不必强求,无须刻意。”她读过一些佛书,喜欢以佛家的缘分来说因果。
这一刻,真相都已经大白了,看着结果,何必回头再去追问因由?
她是谁?我对着仙人掌提问。仙人掌的花照样昂扬挺立地绽放,只是没有回答我。
在一个丈夫完全忘记你生日,且与你提到离婚的早上,有一个女人打电话来找他,非常自然地唤他的名字,她的身份不是很明显了吗?
我不用再猜测。只不过,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呢?他们的交往是何时开始的?我为什么一直被蒙在鼓里?不停地,一而再,重复问自己,建平变心了,为何一点迹象都没有?每一个悲惨的女人在伤心的时候都会变成鲁迅笔下的祥林嫂,重复又重复提出同一个问题。
建平的冷酷使我心寒。
我的未来,更叫我害怕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