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群文天地》2014年第06期
栏目:东方文化
在我四五岁时,听奶奶讲,有个嫦娥仙子因偷吃了王母娘娘不死之药,便独自一人飞进了月亮,从此,再也回不了人间。还有个白蛇娘娘,也是孤身一人上了昆仑山,盗得了灵芝仙草,救了心上人许仙的命。这些美丽的神话,在我幼小的心灵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便对昆仑山有了一种神秘而神圣、无限向往的情感。
学生时代,读了《山海经》,方知除西王母“手操不死之药”外,昆仑山中还有“丹水,饮之不死。”有黄帝的神泉,“以和百药,以润万物。”还有大如杨树的木禾,可以挡水的沙棠等仙草灵药。
而立之年,有幸入昆仑,方识昆仑真面目。知道这“万物俱有”的神山,确有不少治病救人,延年益寿的东西。但真正亲眼见识到昆仑药草的方方面面,那还是在认识了老藏医华尔藏以后的事。
1968年,我和同事公尕等三人从宗加公社入昆仑搞调查工作。山高路远,走了多半天没见一个人影。正在人饿马乏之时,忽见远处的青山下,有一足球场那么大的湖泊。湖水蓝的发黑,一顶小小的马脊梁白布帐房孤单地扎在湖边。一位孤独的藏族老人,站在帐前,打老远就向我们热情的招手,邀我们入帐。老人中等个儿,只穿一件腥红色的布单衣。脸色黑红,满脸是慈祥开朗的笑意。
帐房内外凉晒着好多药草。一个茶壶在三个石头支起的锅岔上噗噗地冒着蒸汽。旁边是打开的糌粑布袋和酥油盒。老人在不停地掐着檀香木的念珠,一面说:“看见贵客从山垭豁那边下来了,我这懒茶壶立刻就勤快起来了,没添几块牛粪它就赶紧开了。你们看,这茶壶为人民服务的态度还可以吧?你们先好好的喝两碗茶,解解渴。然后就该轮到那酥油糌粑为你们服务了。”这“为人民服务”五个字,是那个时代人人都挂在嘴上的,但从他嘴里说出,却是那样的真诚和风趣。
老人如此真诚好客,使我们立刻到感到了家的亲切。闲谈中,我们知道了这位老人叫华尔藏。是一位有40年行医经历的藏医。他游历甚广,年轻时曾专程到西藏哲蚌寺学过医和修辞。他家在玉树州曲麻莱县。每年六月初,他都要翻过昆仑山分水岭,到这面来采药。两个多月后,他的徒弟们赶着驮牛接他回去。很快我们发现,这是一位精于医道的人。他能流利的说汉、藏、蒙三种语言。能大段背诵《黄帝内经》,能说出《本草纲目》和《晶珠本草》的异同。他是一位十分虔诚佛教而又乐观达命的人。我们谁也没有想到,会在这深山荒野中,有缘结识这样一位智识渊博的长者。
喝了吃了,我们准备上路。老人连忙说:“骑马的人心如飞箭,可马腿软得如丝。你们能走吗?还是在这里住上一晚。明天由我给你们指点迷津,向东三里,就是我的蒙古朋友哈生巴图的毡包。你们从我的帐房走出,就成了我的朋友,那也就是他的朋友。他会宰羊装肠子款待你们,今晚就委屈你们了。”
又叫他说中了,这几匹马确实需要休息一下。又听说他明天要去挖虫草,我们也想去看看那活着的冬虫夏草,于是就把马鞍子卸了下了,老人十分麻利地帮我们给马打上了三角绊。
晚上,老人无论如何不叫我们住在露天,所以,四个人就挤在小帐房中。石锅岔中的牛粪火时明时暗,照得老人布满皱纹的脸时隐时显。那楞角分明,古铜色的脸庞,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分外肃穆,此刻如一座古佛现身说法。他给我们讲了很多昆仑药草的趣闻轶事。据他说,在昆仑山的北麓有草药68味,石药18味,兽药27味……他用藏语和汉语轮流说出药品的名字,如数家珍。其声宏亮,充满情感,铿铿锵锵,好像一位老人在诉说着儿孙们的高兴事;又像一位诗人在当众朗读着他的得意佳作。
他说:“日月是天空的光彩,万物是大地的精神。各种野生花草都是上天赐给人的恩惠。
如果大地上没有了野兽花草,就像羊身上没有毛,羊的日子就到头了。”他认为这昆仑山中的各种野兽,每一株药草都是有灵性的,是上天给人的恩赐,不论什么人都应该对他们敬畏爱惜。羚羊、香子、雪莲、虫草等,原来都是菩萨法座前的玉女金童,因缘得正果,发宏愿要舍身救渡病苦之人,才自愿落户至昆仑为草为花,为鸟为兽。他的这些见解,我们前所未闻,使我们增长了不少有关昆仑药草的见识。闲聊中,华尔藏和我说话用汉语,用藏语和洛桑谈得很热烈,我听不懂他俩说些啥。公尕是蒙古族,他用本民族语言和华尔藏喧了起来,这我能听懂大概的意思。公尕说:“阿布,你这么大的年岁了,住在这深山荒野中,不是太孤单了么?”华尔藏微微一笑,却用汉话答日:“我今年64岁。人老是心先老了,只要心不老,就是到了80岁也不算老。我孤单啥?这昆仑山有多大,我的家就有多大。在自个家中过日子,想干啥就干啥。还会孤单么?再说,我的活儿多的干不完。白天,有青山绿水给我做伴儿;有苍鹰从山那边飞来了,我就会感到它的翅膀上带着老伴的问候。晚上,有风为我唱歌,我也合着唱;头落在枕上,我能听见小草和虫儿们说悄悄话,送我到梦乡……”
突然,帐蓬外传来几声奇怪的声音:“咣!咣!咣!”这声音很尖锐、响亮,似带着几分鬼气。我们三人立刻紧张了起来,怕什么野兽伤了我们打着绊的马匹。便同时站了起来,洛桑还给他的步枪推上了子弹。华尔藏却摆摆手,淡淡地说:“这只是一只草狐,它来给你们请个安,顺便看看帐房边上有没有啃剩的骨头,改善一下生活。可惜我带着的羊肉早吃完了,它今晚来的不是时候。”他这么说,又把我们惹笑了。一场虚惊立马烟消去散。老人的言谈,使我们觉得他的胸怀,真像昆仑山一样宽畅深远。
第二天,我们起了个太早,骑马向深山走去。一路上老人不时的指点着各种花草,叫什么名字,哪是药哪是草。有时他跳下马来,用药锄连根挖取某种草药,而有的只取其茎或只是摘取花。无论采哪种药他都要念念有词,不知说些什么。但满脸的虔诚,似作祈祷。这使我们觉得这花草和老人确有着某种极深的情感联系。
有很长一段路,无药可采,老人便唱起歌来,声调苍凉而恢宏,欢快中又带着几分忧伤,很动听。我们几个人便异口同声地称赞他唱得好。老人开心地笑了。他说:“上天给人世给一张嘴就是叫说话、吃饭,唱歌的。如果只说只吃而不唱,那不是把嘴给亏枉下了么?说起唱歌我算啥?我们部落的图丹旺杰,那才是真正的歌手。他唱格萨尔名满江河源头,四川、西藏的都请他去唱。他的歌声能使雪山低头,能使雄鹰收翅而落,他的歌声是大草原,承载着春夏秋冬。”说到此,他突然放低声音说:“我的歌声嘛,只是一条六尺长的牛毛绳,拴住了卓玛四十年,她哪里也跑不了。”当我们问她卓玛是谁?他便哈哈大笑起来,说卓玛是他的老伴。当初他们就是以歌为媒,结成夫妻,现在已整整四十年了。
说着笑着,不觉之间,我们进入了一个芳草萋萋,山泉淙淙,雪满山头,野花丛生的山谷。华尔藏说到了采药地。他一连给我们介绍了好几种药草的名字:什么琵琶果、铁线莲、青木香、锦鸡儿等等,名字都很好听。而最使我们高兴的是看到了几株盛开的雪莲花。那细小的管状花紧密地聚在一起,如一团朦胧的紫晕,自茎部辐射出莲状的叶片,层层叠叠似蝉翼,轻柔如丝。在微风中婆婆娑娑,如玉女临风,似仙子起舞。雪莲的周围伴生有黄色的金莲花、蓝色的飞燕草、桔红的虎耳草,这些花草好像是雪莲仙女的扈从待卫。华尔藏说,这些草也都可以入药。雪莲生长在雪线附近,常在满天飞雪中傲然开放,更显出雪莲卓越不凡的风姿和冰清玉洁的气质。我也从药典中得知,这雪莲姐妹有六,昆仑山的雪莲称水母雪莲,是药中的珍品,能治多种重病,为医家所珍视。
我们还看到了大片的唐古特大黄。大黄因药性峻烈,被医家称为将军。这样高的山上,各类植物大都生的很低矮,有的低矮植物聚集在一起就像一片片垫子。但这大黄却挺拔壮实,叶宽茎粗,头顶碧玉盔,身披绿战袍,确有将军的风度。一片片,一丛丛,安营于蓝天之下,列阵于白云之间,同生于一个山沟的植物,竞有如此的差别,自然的玄机谁能猜得透?大黄是青海传统的四大特产之一,名扬四海。随着中药学的突飞猛进,大黄的药用价值扶摇直上,为人们的健康做出的贡献也越来越大。青海省大地药业公司出产的“野生大黄茶”就是一种上佳的保健品。
最难得一见的要属冬虫草了。华尔藏领我们转了几个山沟,寻来寻去,没找到一株冬虫草。却寻到了一个谁也没有想到的东西:在我们的脚下草丛中突然窜出了一只藏狐。如一道火红的闪光,如一抹跃动的彩虹,霎时间便没入了乱石碧草之中。这一幕只有几秒钟的时间,但使大家都兴奋激动不已。只有华尔藏好像若无其事。他朝藏狐隐去的方向乎举双手揖让着说:“老狐、老狐,这地方本是我华尔藏的药库,你若瞅准要打庄廓做铺,咱们远亲就成了近邻,望你快去快回,不必客气?”老人的即兴发挥,逗得大家笑个不住。
在一面离雪线下缘不远的山坡上,华尔藏站住了,满脸笑意的招呼我们走过去。又神情严肃地说:“以前,我在这里总能挖到虫草,今日全不见了,是不是你们仨人之中有谁做了不干净的事儿?冲走了她?”当我们弄懂了他又在开玩笑时,也都争先表白起来:“我们在家都是五好丈夫,出门已有时日,同吃同住,绝无任何越轨之事。那虫草仙子如嫌我们是凡夫俗子,不见也就罢了,千万不能冤枉人。”华尔藏看着我们发急的样子,笑呵呵地用皮靴在草地上划了一个直径三米的圆圈,说虫草就在圈内,让我们自己找。
我们六只眼睛在圈内来回扫瞄,唯见细草如针,夹着几株点地梅,就是看不见虫草在哪里。最后还是华尔藏指点出来。呀!这虫草的地上部分竟是一根不到二寸的灰绿色棒状叶,真像一根老鼠的小尾巴。这是一种绝好的保护色和保护形态。我们急忙用药锄挖出整个植株,原来在地表下一寸处,有一只胖嘟嘟的蚕一样的虫子,足有小手指大。似乎还在微微蠕动。通体象牙色,它的头上长着那鼠尾一样的草叶。太神奇了,真是不可思议!华尔藏说,虫草能治好多病,对一些绝症还有特效。我也从刊物上看到,近年来,有美国学者,在很有权威的医学刊物上发表科研报告,认为虫草确有抗癌治癌的功效。因此,虫草的身价一路飚升。听说现在每公斤报价在4万元左右,而在当时一公斤只有七八十元钱。
回来的路上,大家都十分高兴。在前面的岔路上,我们和华尔藏就要分手了。都有些依依惜别之情。我们要求华尔藏给我们再唱一支歌,他爽快的答应了。他说要唱一首颂赞昆仑之歌。他先用汉语翻译出歌词,然后用藏语唱起来。歌词大意是:
在蓝天之中央,在大地之心脏,
立着万山之王。山头高峻入云,
雪峰环围千重,雪原上鲜花怒放。
啊啦啦,这是什么地方?
江河从这里流出,土地净洁如宝镜。
人人心底存仁厚,老少英勇谁能挡?
辽阔的山川大地,骏马可随意奔驰。
啊啦啦,这是神的昆仑。
华尔藏唱得十分投入,歌声高亢激昂,其声如大河滔滔,其势可穿云裂石。看来,这是他十分心爱的一首歌。他也不仅仅是唱给我们仨人听,而更像是唱给他心中的昆仑山。
岁月已过去了四十多个春秋,我已白发盈头。但那位邂逅只两天时间的采药老人;那雪线下盛开的朵朵仙草;那只瞬间已逝去的灵狐;那昆仑的山山水水,仍留在记忆的深处,不时翻上心头,出入梦中,恍若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