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爸颅内有两处出血点,从急救室直接推进了手术室。
本市的关家子女陆续赶来。除了关心、关爱和几个还在读书的孩子,其余的都到了。大家等在手术室门外的走廊上,彼此打着手势,一点不显吵。关小兰和另外三个关家子女天生聋哑,于是大家都学会了哑语。
手术进行了四个小时,结束时已是凌晨一点。关爸的头上裹着网状绷带被推出来,麻药没散,人还在昏睡中。医生说得留在观察室。
小兰排了值班表,两人一天轮流看护关爸。她和关宇守头夜。事情商量妥,其他关家子女一起离开,走廊顿时空寂下来。
平日关宇的电话响个不停,这一晚却商量好似的,静得出奇。他在床边坐下,握住关爸的手轻轻摩挲。这双手像砂纸一样粗糙。小时候,关宇觉得它大而温暖,不管遇到什么事,只要被它握住,心就远离了恐惧和绝望。当了法医的关宇,见识过很多双手。只要摸一摸看一看,他就知道手的主人过着什么质地的生活。关爸的手骨节粗大,几道粗粝的掌纹上覆着破碎、零乱的杂纹。这双手为了养活关家子女,捡过垃圾,拖过板车,搬过重物,提过泥浆桶,也握过锅铲,洗过衣服,为他们搓过身上的污垢,还握着他们的手一笔一画写过“天地人”……不经意间,许多的伤口在上面落土、发芽、开花、凋谢,其中一些永远与掌纹长成了一体。
五年前,本地一位记者发现了关爸,将他的故事写成一篇长通讯刊发在日报上。关爸出了名,站在一起高低错落的关家子女也出了名,不断有人来看望他们,不断有人送来钱、物,一些孩子免费进了学校,一些孩子找到了工作,一些孩子被照顾参了军……后来,关家集体搬进凤凰巷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是政府给安排的,院门上挂出长匾——关爱院。从那以后,关爸不用再为孩子的生计发愁了,他一心一意教他们背《三字经》,统筹家事。在关家,哥哥姐姐有照顾弟弟妹妹的义务,他们轮班做饭、洗衣、收拾屋子,直到成家才离开关家院子,单门独户去过日子。
关小兰和关宇还住在关爱院。关小兰在襁褓里的时候被关爸收养,关宇那年六岁。他和很多关家哥哥姐姐一样,抱过她,哄过她。除了不能听不能说,关小兰别的都正常。她从盲聋哑学校毕业后,留在关爱院帮关爸料理日常事务。关爸年纪大了,她便顶起了半边天。
关小兰领来尿壶,又买来脸盆和毛巾。她劝关宇去睡一会儿,关宇摇头。可是很快,他就歪在床帮上睡着了。关宇梦见关爸的病好了,靠坐在床头,一勺一勺喝他喂的汤。冷不防,有人猛击他的背。
关宇惊醒过来,一抬头,旁边站着关肃。关肃一脸的汗珠子,直喘粗气:“宇哥,你们局的人在找你,说十万火急。你的电话怎么没开机?”关宇一下清醒了,掏出手机一看,没电了。床上的关爸动一下身子,眼帘也微微闪动几下。关小兰冲关宇比划手势道:“没事,有我呢,你快去吧。”
跑出医院,关宇在门前的副食店给刘局挂了个电话。刘局一听是他,炸开了:“怎么搞的你,关什么机!马上赶来牛家场收费站,这里发生了枪案。”
十分钟后,牛家场收费站出现在关宇的视线中。远远看去,收费站很像夜幕中一颗璀璨闪亮的钻石。近了,数辆警车停在前面的开阔地带,个个顶灯忽闪。司机嘀咕道:“干吗呢,这是?”关宇来不及理会,丢下二十元钱冲下车。
地上有一道五十米长的划痕,直伸向中间一个收费亭。亭子一侧的窗玻璃上嵌着两个伞花状破洞。地上满是大大小小、天女散花般的玻璃碎片。刘局正站在窗前和几个民警说话,看见关宇点一下头,没搭言,一脸严峻。彭支走过来,给他介绍案情。
案件发生在半个小时前。一辆黑色别克小轿车车速极快地冲向收费站,工作人员赶紧将横杆放下。小车急停住,车窗却迟迟不放下。收费员问了几遍,车窗才缓缓地降下来一掌宽,收费员伸过手去准备接钱,突然听见车里传来奇怪的击打声,车身晃动个不停。收费员站起身想瞅个仔细,只听“砰”一声巨响,面前的窗玻璃上炸开了一个洞,玻璃碎片哗啦啦飞溅,有几片划破了她的脸和手。
收费员尖声惊叫起来,下意识地转过头,看见从车窗缝隙处伸出一只乌黑的枪管,窗内一个声音大叫道“快点升杆!”其他窗口的工作人员闻声往这边跑过来。接着,又是“砰——”一声巨响,窗花再次迸溅开来,收费员本能地用一只胳臂抱住了头,另一只手抖抖索索地按下了开关。黑色轿车顶部擦着横杆飙了出去,消失在浓墨似的夜色中。有人看见车牌尾数是078。
小车极可能冲下高速路,拐上了横穿牛家场的国道。周边各路段已经设卡。“收费员那边没问出太多有价值的东西。她太紧张了,到现在还在发抖。靠你了!”彭支苦笑一下,拍拍关宇的肩。关宇点点头。
从收费站的存储资料看,小车的重量比别克一般空车的实重多出三百多公斤,车上可能载有四到五个人。两粒子弹找到了,初步鉴定是从一支六四手枪中射出来的。经查对公安内网,七年前T市曾有一名警察的六四手枪被盗。T市警方表示,详细资料马上传真过来。
关宇让人帮他从局里把备用电池取来,刚装上,老傅的电话进来了。“怎么才开机?我急着告诉你好消息呢。还是你六指关厉害啊!查出来了,镇卫生院两个月前丢了一批标本,其中就有耳朵和手。哈哈,这下我可以保证命案全破了……”关宇掐断话头:“在出现场。”那边不再多说,挂了。
这边接到消息,发现了黑色轿车。车停在牛家场往湖南方向去的一条岔路上,已空无一人。彭支马上让人把关宇送过去。一路上,车上的对讲机开着,不停地有消息传来。车是广东牌照,经查系假车牌。牛家场某村村民半个小时前曾在国道上看见四个人,其中一人像被另外三人挟持,三人中有一人是秃顶。
犯罪嫌疑人弃车时显然很匆忙,车上留下不少有价值的东西。关宇从车上提取了三个人的指纹,还有几根毛发,其中一根漂染成了黄色。前后座下各发现一个烟蒂,都是芙蓉王。一根衣服纤维,嵌在后座的竹制坐垫上。副驾位前面的抽屉里,有一张加油站的发票,是湖南澧县的,发票上的时间是昨天。和关宇一起过来的民警,马上把情况报告彭支。
中午时分,案情逐渐明朗。车是湖南长沙市一周前的被盗车辆。车昨日过澧县时,车上有三名男子,其中一个秃顶。沙津分局接到报案称,某房地产公司老板昨夜从一家娱乐城出来后被人带上一辆黑色别克轿车,至今下落不明。根据指纹、毛发的检验结果,三名犯罪嫌疑人的身份基本锁定。三人的电话马上被监控起来。下午三时,犯罪嫌疑人所在方位锁定——在牛家场某村一座废弃的水闸旁。
警方立即调集警力。半小时后传来消息,三名犯罪嫌疑人被抓获,人质被成功解救,正是某房地产公司老板。绑架案不到二十四小时告破,连带还破了T市积压七年的一起盗枪案。刘局表示要给大家请功。个个都很兴奋。
电视台、报社、电台的记者陆续赶来,将刘局围在了中心。站在包围圈外的关宇舒一口气,这时候没他什么事了。他掉头奔医院。
关爸已经醒了,听见声音微微睁一下眼睛,喉结滑动一下。关宇忙会意地按住他的手。白天的看护是关敏。关敏的鼻子扁得厉害,像是直接在脸上戳了两个洞。她高中毕业后进了一家工厂当制衣工,前年厂里全面买断,她就回到关爱院,打算一辈子不嫁人,也不离开孤儿院了,平时帮着照顾关心、关爱和几个还在读书的孩子。
在床前坐下,关宇才感觉胃隐隐作痛,像有一只手越来越紧地攥着。关敏看他脸色不对,催他回去休息。关宇又在床前坐了半天,等关爸睡着了才离开。
回家的路上,手机响了。陌生的号码。关宇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按了挂断键。很快,屏幕上显示有一条新留言。关宇将手机揣进裤兜里,用手紧紧握着。的士时停时行。正是下班高峰,路上自行车铃声、喇叭声、音乐声、人声、市声搅成漩流。关宇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
看得到凤凰巷口了,车被堵在半中腰。前后都是车龙。关宇干脆结账下车。穿到人行道上,他将手机掏出来,打开语音信箱。蛇一样蠕动的男声在耳边响起。“为什么不接电话?”停顿片刻,男人极其缓慢地说:“我会让你尝到痛苦的滋味。”
关宇下意识地回过身去,拿目光睃巡四周。眼前是川流不息的车流、人流。路上走着的人、车里坐着的人、旁边站着的人,大多面无表情。有几个人满脸诧异地望向他,很快又将头扭开了。关宇感到片刻的恍惚。眼前的一切很像一个梦境。那个音色古怪阴沉的男人是否隐藏在梦境的深处,正在某个角落注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