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安徽文学》2011年第10期
栏目:本省作家小辑
那一年,我从偏远的乡村中学调到县文化局创作股的时候,刁爷已经在股里盘踞二十多年了。
刁爷早就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了!之前听过一些闲言碎语,说他是洋人里的老土,老土里的洋人;说他各种款式墨镜上百套,时尚新款皮鞋上百双;也有人说他黑诈狐狸烹,一溜绿蹩灯;出口成章,一嘴麻辣汤!我在心里虽有准备,但真正见到他,还是不免小小吃惊:五短身材、面色和牙齿一样漆黑;头戴一顶漆黑的宽沿礼帽、脚踏一双雪白的奈克面包旅行鞋。给我的直接印象,哪里是什么创作股长?分明就是一个黑道老大!
“丫头,你来了,好!我这个股长当了几十年光杆司令,总算给我配了一个马弁子,还是个女的!哈哈!”他的笑声在狭窄的办公室里轰轰作响,拥挤的空间里立刻灌满了金属的味道。第一次谈话就是这样开始的。他说话的时候,稳坐太师椅,两只手搭在椅把上,有节奏地敲打着;一双小眼睛泛着豆青色的光亮。看着他肆无忌惮地大笑,看着他黑牙缝里焦黄的烟渍,我觉得自己瞬间缩成了一个小毛团。我小心翼翼地问:“请领导给我分配具体工作?”
没想到我的一句话竟引来他更加无端的激烈笑声,大笑颤抖着由高到低由强渐弱,到最后戛然而止。他收紧了面孔欠身探头冷冷地问:“你想干什么呢?我告诉你,机关,机关,读报抽烟;看蚂蚁上树,陪领导聊天;提提茶,倒倒水,接接电话跑跑腿,明白吗?”
说完这些话,他翻着眼仁朝后仰去,撇着嘴扫我一下,然后歪过身子把两只脚交叠搭着,高高地翘在办公桌上。
我就像做了错事一样,不敢抬头和他对视,但我能感觉出他那目光中浓厚的不屑。见我不声响了,他又缓和语气干笑了一下,继续说:“当然你也不要灰心,混个十年八年,按资排辈,你也能混个股长副股长干干,那时就可以了!虾鳖子变蜻蜓,一步登天;迎来送往,吃喝捧场,领导讲话,使劲鼓掌!进机关就是这几个套路,谁也迈不过去,都得这么走!我给你讲的是知心话,换个人,我不会告诉他!”
搬来一张摇摇晃晃的破桌子,我沮丧地在股长对面坐了下来,没料到这么一坐就是十年。
我们股长叫刁贸辉,这个姓比较少,听说我工作的这座县城就他一家姓刁的。干了几十年,混了个小股长,特没面子!所以刁股长讨厌县委大院里的人喊他时职务连着姓。谁一喊“刁股长”,他就说,什么股啊?屁股的股!在机关里,股长是最小的官,大概相当于农村的村长吧。但农村的村长管着几百号人吃喝拉撒,股长却差不多就是光杆一个,自己发令自己办、整天忙得像小钻。在机关里,四十多岁奔五的年龄依然还做着股长,仕途基本到顶了!刁股长就属于这类人!年龄大、工龄长、单位里的前世今生知道的太多;职位小资历深,大家约定俗成,统统喊他“刁爷”了!在我们淮北大平原上,喊“爷”不是小事!能被称为爷的,既有玩世不恭的张狂,更有宠辱不惊的世家心态;既要有铁哥铁姐的仗义,又要有拿得起放得下的江湖气度。“刁爷”之称足见其人气、霸气、江湖气。
每天来上班,走进县委大院,一连串的“刁爷早!刁爷早!”煽呼得刁爷心里滋润得很,刁爷私下里给我拉呱说:“丫,给你说实话,人活着不就是一口气吗?组织部给的是官爷;老百姓给的是刁爷,一字之差!官家爷、民间爷,怎么说都是爷,我也满足了!”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官,刁爷在这个局干了几十年,熬走了N任局长,刁股长终于熬成三朝元老刁爷了。刁爷说,自己是个民间爷,不怕风吹帽掉,爷不犯法,爷怕谁?还真是的,历届新任局长到位,都得向刁爷拜门子,不然的话,就难以干下去!有一任局长不信邪,上任第一天就来个下马威:不管新老股长,全员聘任,凭学历,凭演讲,凭考察,能上的上,该下的下!宁用瑕人、不用庸人!刚布置完新政才两天,几位副局长一起跑到组织部,表示坚决要辞职!部里来考察原因:竟然是,今天股长竞聘,明天就该副局竟聘了,这个局从今没有太平日子了!大家还表示:要是新任局长在这里干,大家一起要调走。部里没法,只好宣布新任局长外出挂职学习,局里负责工作另派他人。
事后说起这事,刁爷深表惋惜,说新人三把火,一把火还没烧掉,就自己先熄火了!从政毛嫩,瞎胡日派,外出挂职锻炼已是最好的安置了!
刁爷初中肄业,跑码头,搭血泪草台班子,在民间戏班子里摸爬滚打,脚步走遍了黄淮大平原。他在民间戏班里的分工就是编剧本。
刁爷编剧本,一不用笔,二不用纸;找来几个演员,蹲在地上,比比划划,简短的工夫就可开工了!编着演着,唱着等着,那边台上锣鼓铿锵有力,这边台下双目微闭。常见有演员跑下台朝着后场大声喊:刁爷刁爷,唱词唱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