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亚楠轻轻地哼了一声,几不可闻,心里想着,果然死到临头了还嘴硬。
代树仁见代亚楠不出声,忽然拿起床头柜上的一个苹果,用力朝代亚楠扔去。卢见芬一声惊呼,代亚楠已是躲避不及。幸好,病中的代树仁用的是左手,准头还是偏了,苹果从代亚楠的脸颊呼啸而过,砸在墙壁上又砰然落地,骨碌碌地滚到代亚楠的脚下。被撞碎的缺口狰狞地笑着,碎掉的果肉像烂泥般地留下了苹果灭亡的足迹。
代亚楠反而笑了,这才是她记忆中的相处方式。她极度惊惶的童年以及少年,每天惴惴不安的毫无征兆的暴风雨以及渺茫的希冀,到后来疯狂地渴望长大渴望逃离。久别重逢的短暂的客气还一度让她以为自己的记忆出错了,到此,她才确认了她此行的目的。
代亚楠弯下腰,捡起地上的烂苹果,掂了掂,说道:“看来您也不需要我,我在这里只会让您病情加重,我还是先离开好了。”
代亚楠轻轻放下苹果,转身离开。卢见芬拉住女儿的手,哀求着:“亚楠,你——”
代亚楠轻轻拨开母亲的手,不忍看母亲的眼睛,目光瞧着门外的走廊,空洞而清冷。“您放心,我马上就去做检查,你们给的,我会还的。”
代树仁气急败坏地吼道:“让她滚!白眼狼!”
卢见芬无力地垂下手,眼里噙着泪花。
代亚楠离开病房,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滴。一墙之隔的是生养她的父亲,而她却不能像别人家的女儿一样轻易轻松亲热地叫上一声“爸爸”!接到哥哥的电话那晚,正值半夜,她呆坐到天明。在她的意识里,父亲不可能倒下,他是那样的不可一世,怎么能想象他像将死的鱼一样躺在白色的世界里无力地等待着死神的来临。不,父亲的世界应该是黑色的,夹带着暴风雪,以及狂风沙砾,随时可以毁灭一个世界。白色,太静谧了,不适合他。
困扰代亚楠半月之久的并不是一个肾。当然,要割舍身体里的一个器官,总不会像献血一样容易,却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下决心。移民后,代亚楠夫妻逐渐认同了器官捐献,甚至做出了死后捐献全部器官的决定。要给自己的父亲捐一个肾,她并不需要纠结太久,她纠结的是父亲对自己的态度。对于一个多年未归的女儿,是责骂还是思念?有没有愧疚?对于一个能拯救他生命的女儿,是感激还是不屑?或者认为是理所当然?他会对自己过往的行为后悔莫及吗?两个小人在代亚楠的思想里打架。一个说,他是你父亲,救他是天经地义的;一个说,不行,一定要让他道歉,否则没门。思想激烈争斗的代亚楠神情恍惚,差点弄错了一笔业务。最后是大卫帮她做了决定,你的战场不在这里,我给你订了回国的机票,不管是什么样的问题,你总要亲自面对才能解决。
父亲一个苹果迎面砸来,砸开了她对父亲的所有怨恨。是的,是怨恨。她勤奋、好学,每学期都拿回一堆的奖状,但父亲总是隔三差五地打骂。考试没得第一,挨骂,像猪一样笨。学习累了出客厅喝口水,瞄了电视一眼,一只拖鞋就飞了过来。有时心情特别好,笑着进家门,一张脸就黑下来,笑,有什么值得笑的!那时的代亚楠,马上噤若寒蝉。
代亚楠摸了摸发际线上那块凸起的疤,那是刻骨铭心的往事。很多年了,她一直留着长长的刘海,做头发时,发型师总会遗憾地感慨,这么漂亮的额头不能显露出来真是太可惜了。这块疤痕,就像一块芯片,记载着代亚楠所有的不幸。
化验结果还得等几天,父亲的一记苹果镖让代亚楠有足够的理由说服自己不去医院——他一如既往地讨厌我。
代亚楠回到酒店大堂,坐在大堂咖啡厅里的一名女子迎了过来,看了她两秒钟,激动地叫道:“代亚楠!”
代亚楠也认出了她,如果说中学时代还有一点温情的话,那就是她带给自己的,同桌林晓函。这些年,两人偶尔在网络上联系,但是见真人也还是毕业后的头一次。
西式的拥抱,代亚楠身上真我的香水味与林晓函身上红门的香水味轻轻撞击。
林晓函找来,自然是周柔柔散布的消息。林晓函的丈夫跟代英男的妻子是同事,林晓函问了住址,就径直找来了。同学群里知道代亚楠回国,在本地的同学都说要请她吃饭。
代亚楠自嘲地笑了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跟同学之间感情有多深厚呢!晓函,还是我请你吃饭吧,他们,你帮我回了吧。”
林晓函愣了一下,好久才说:“你还是忘不了那件事吗?其实她的日子并不好过,以前她是大小姐,后来家里生意败了,又遇人不淑,四处借债,整得亲戚朋友都怕了,但还是改不了爱炫的本性,只是现在晒的都是高仿的山寨货。”
代亚楠和林晓函坐在咖啡厅的一角,围着小圆桌。橘黄的灯光从头顶射下来,杯里的咖啡轻轻晃动,漾起小小的涟漪,反射着灯光,如初秋早晨的湖面。
代亚楠喝了口咖啡,怔怔地看着窗外,良久,才说:“我在国外一直不去想也不会去想,很奇怪,一回国就都想起来了。”
代亚楠考上市里最好的重点高中,宿舍一共四个人,除了周柔柔、林晓函,还有另一个女生吴频。吴频家离学校不远,只有中午在宿舍休息,晚上基本很少住校。林晓函是个直爽的女生,看起来有点不好相处。代亚楠倒是最先跟周柔柔做了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