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那么多闲心操心被人，还不如多在意一下自己身上的伤。”上完药，石闵撕下一块干净的布条替她包扎着，视线亦落在她后背之上，不是寻常女子该有的摸样，那白皙的背上有不少深深浅浅的伤口，有的还很明显，有的却是很久远的疤痕，可看摸样却不像刀或是剑，到像鞭痕。
他的手下意识的触及那鞭痕，婧弋背脊一颤，霍然睁开眼，却并未动。
“身上的鞭痕是怎么回事？”这应该是极小的时候留下的，她虽幼年被送至司马岳那里，但之前那几年又是如何过来的呢？
“太过久远的事，忘了。”虽然石闵替她上了药，可身上的疼痛并未消减分毫，她声音虚弱，道：“能帮我个忙吗？”
石闵微微挑眉，婧弋却道：“那前面案几上有个木盒，里面有一个红色的瓷瓶，给我一下。”
石闵到未多言，径直走了过去拿了药瓶，他知道眼前女子精通医术，自己的药自比寻常之药好上太多。
婧弋接过药瓶倒了一粒服下，待疼痛稍微减轻了些，方才道：“你既然知道石宣针对的是你，便也该猜到，今日之事，并非巧合。”
石闵站在那里，袖袍长抒，眼眸半磕，一瞬不瞬地锁住了眼前的人。“你想说什么？”
“那些人出现的太过及时，这么多人，若只为狩猎或突然至此，我们不可能发现不了，未发现，怕是之前他们便隐藏在那里，甚至已经算准了我们会路过那里，否则不可能那般清楚。”婧弋说出心底的怀疑。
“所以呢？”
“他想杀你。”不仅是突然出现，连最后弓箭的射程都算的如此精准，单是打猎断不可能如此，她抬眸看着眼前的人，道：“而你，一早便知道是他，所以才没有还手，甚至试图阻止我。”
石闵却并不否认。“他想杀我并非一两日的时间。”
“他既然想杀你，为何到最后却收了手。”当时以他们的人数或是身份，石闵应该也讨不到便宜。
“邺城局势不比建康清明多少，他想杀我，却又不能杀我，所以他才会不遗余力的寻找我的错处。”
“错处……”婧弋看着眼前的人，似乎明白刚刚石闵如此漠然的原因，若他稍有袒护自己的意思，只怕不是这军棍就能解决的。
虽然之前周成也说过，但她却未想过石闵在邺城竟是如此为难，此时还未到邺城，只怕之后的事，更是难以想象了。
石闵看着眼前的人，道：“此事算是警告，想要救人的前提，至少要保证自己全身而退。”
婧弋颔首，缄默片刻，却也道：“警告也好，惩罚也罢，若再有此事，我也会同样如此。”
石闵眼眸微眯，婧弋却道：“当时的情况你我都清楚，根本没有多加思考或者后退的余地，若不出手，悍民军的将士便会沦为箭靶，谁又能知道他什么时候停手？”
“所以，你不怕死？”
“你会让我死吗？”婧弋声音平静，有些虚弱的眸望着眼前的人，未再言语。
石闵微楞，看着眼前女子苍白的神色，和那平静到极致却又有几分难言的情绪时，犹豫了片刻。
他会让她死吗？应该不会，甚至……有些在意她的生死，樊城那次，已然体会过了……
石闵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在意……他什么时候会对另一个女人用到这两个字了。
婧弋手指微顿，那抹讥诮却未逃过她的眼，婧弋心中一紧，却是平静别开眼，不待石闵开口，已然说了话。“我怕死，但你现在不会让我死。”
石闵看着平静如石木的她，本还有几分动容的情绪在顷刻间消散，她始终如此，不管多狼狈多脆弱，都有她用来掩饰一切的傲慢和拒人于千里之外。
“所以呢？”
“你应该未将他放在眼中，想从他手中保我活命，应该不难。”
石闵虽面上对石宣恭敬，可眼底却从未有半分屈从，石宣生性残暴，亦是无脑之人，若不是碍于身份，只怕早已不知死在谁的剑下，而那要的人，石闵又怎会将其放在眼中。
石闵徐步靠近，看着眼前的人，额前散乱的青丝被冷汗浸湿，黏在她惨白的容颜之上，看上去极为憔悴，可那双眼，却从始至终都那般倔强。
他委身，手指亦托住她的下巴，视线与她平视。“女人，太聪明了并不好。”
“若不聪明，我也不会活到现在。”
四目相交，谁也不曾退让。
石闵嘴角轻扬，站起身，道：“这伤虽不致命，但十天半个月恐也难下床，好生休息吧！这样的事情，没有下次。”
说完便打算离开，婧弋却道：“那个女子，留不得。”
石闵脚步微驻。“何意？”
婧弋缄默了片刻，却也道：“她的眼睛，不像是一般舞姬。”
虽然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可之前那一眼对视，那个女子并不像寻常舞女，那份警惕的心思太明显。
石闵扬起一个冰冷的弧度，道：“他以那些舞姬的性命逼我留下一人，若我不留，同样的方法他便会一直用下去，既如此，留下便是，不过一双眼睛罢了。”
“他以那些舞女的性命逼你……”婧弋心下一颤。“所以……当时不管是谁活下来，都会被送来你这里，那些人，都是太子的人……”
婧弋却觉心中心中发寒，她虽一直知晓石宣阴狠毒辣，手段残忍，但不想仅是为了在石闵身边留双眼睛，便能做到如此地步，而这些舞姬，竟然会心甘情愿。
“我之前说过，这世上愚蠢的人，是没有资格活下去的，她们，并非蠢人。”石闵并不否认，石宣身边的女子，除了是旁人腹中之食外，最多的也成了被观赏的物件儿，唯有稍有价值的人才会活下来，那些歌姬明白，虽是九死一生，但总好过没有一丝生路。
“那你打算如何？”婧弋脸色并不太好，石宣能用如此手段逼他收留的人，又怎么可能是何善茬，他到底又有何目的？
“自然是留着，好好相待。”石闵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笑，却未打算多言。“明日便回邺城，你身上有伤，这段时间便留在军营中，周成会照顾你。”
说完，便也举步离开，徒留婧弋一人留在营帐之中。
婧弋缓缓闭上眼，身上本就没有半丝力气，可眼下心中却复杂难辨。
自从樊城离开到现在，不过短短半月时间，可这半月所见所闻却不断改变自己的认知，她不知道人竟可以活的这般卑微如泥，甚至连畜生都不如。
而石闵便是在这样的虎穴狼窝生存着。
她突然有些明白他之前说的那些话，这个乱世，不会对任何人有怜悯之心的。
翌日一早，大军便到达了邺城，只是悍名军的将士并不能直接进邺城，军营安置在邺城之外以北。
婧弋有伤在身，也只能安置在军营之中，而石闵却不得不入宫面圣。
邺城比建康要冷上许多，虽已经开春，可邺宫宫殿屋顶上的琉璃瓦却依旧覆盖着一层白雪，衬得这座华丽的宫殿在寂寥肃穆。
石闵身上的铠甲早已褪去，身上着了宽墨缎子衣袍，袍内露出银色镂空镶边，暗纹亦盘旋在上，绣出精美的图案。
他一步步走上台阶，却未至前殿，而是前往的铜雀台。
邺宫本是曹魏所建，可至晋永兴之后历遭兵灾，眼下的邺宫已是重建，比初时更是富丽堂皇。
宫殿之中，早已有一人坐在那里，那人身形胖硕，可目光却精明，一袭金丝龙纹龙袍着身，右手撑着精致雕琢的赤金龙案，左手之上握了一串玉质的佛珠，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
说来可笑，这样一个手握利刀浑身染血的人，竟也是信佛之人。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羯赵的主子，石虎。
他就这样倚身坐在那里，镶嵌宝石的铜炉中，上好的兽金炭只燃出丝丝白烟，却无法驱散人心头的寒意。
石闵徐步走近，抱拳跪地行礼道：“王上。”
石虎随意坐在龙椅之上，并未看殿下跪着的人，微胖的手握着茶盖，有一下没一下的润着那上好的茶叶。
“棘奴，你回来了。”
“石闵奉王命返回邺京。”
“奉王命。”石虎神色难辨，缓缓抬眸，继续拨弄着佛珠。“棘奴，你离开邺京多长时间了？”
“回王上，已有一年零七月。”石闵跪在殿前，身形似剑，俊逸的容颜一如既往的沉静。
“一年零七个月，你到记的清。”石虎眸子半掩，随手将手中的一本奏疏丢在龙案之上，道：“怕是去的时间太久，都忘了这邺城的方向了。”
“石闵不敢。”石闵声音如旧，却无半分惧意。
“自樊城到邺京，最晚也不过五日，自旨意传达至今，已过去半月有余，棘奴可是有什么事情耽搁？”石虎有些浑浊的眸意味深长的看着殿下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