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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远去了,母亲放飞的手

在内心的感情上,我曾同母亲有过短暂,然而尖锐的冲突。

那是一直深埋在我心底的,单方面的痛怨。母亲在世时,我从未向她吐露过。直到写这篇文章前,我也未曾向其他最亲近的人诉说过。

1988年仲春,我曾应邀赴港,参加《大公报》创办五十周年的报庆活动。其间,我去拜访了香港一位著名的命相家。我们是作为文友而交往的。他不但喜爱文学,而且也出版过文学论著。当然他的本职是算命、看风水。据说海内外若干政界、商界名流都找他看过相。他也给普通人看相,但要提前很久预约。我另一年过港去找他,他就正在接待一对普通的夫妇,他们是来给两岁的孩子看相,而他们的预约,却是在近三年前——母亲刚刚怀孕不久时,便来登记过的。一九八八年那回,我们见面时,他不仅给我算了后半生的总走势,还给我列出了流年命势,近五年内还精确到月。至少到目前为止,他的预言,竟都一一应验。这且不去说它。最让我听后心旌摇曳的,是他郑重地说:“你这一生中,往往连你自己都意识不到,放飞的手远去了,你是笼罩在母亲的强烈而又无形的影响之中;相对而言,你父亲对你却没多么大的影响。”他这是在挪用弗洛伊德那“俄狄浦修斯情结”(所谓“恋母弑父情结”)吗?这位命相家朋友,他的命学资源是中西合璧的,单告诉你,他说得最流利的语言,除了粤语,便是法语,其次是英语,书房里堆满了哲学书,包括外文的,你就可知他并非一般的“江湖术士”者流。因此他对我说这话,显然也并不是简单地套用弗洛伊德学说,他确是一语中的,我的心在颤抖中大声地应和着:是的。也许我并不那么情愿,但每当我在生活的关口,要做出重要的抉择时,母亲的“磁场”,便强烈地作用于我,令我情不自禁地迈出步去。

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一直生活在母亲身边,但也仅是“到此为止”。我读张洁在她母亲去世后,以全身心书写的那本《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产生出一种类似嫉妒与怅惘的心情。不管有多少艰难困苦,不管相互间爱极也能生怨,她们总算是相依为命,濡沫终老,一个去了,另一个在这人世上,用整整一厚本书,为她立下一座丰碑,去者地下有知,该是怎样地欣悦!

而我和母亲生活在一起时,因为还有父亲,有兄姊,他们都很疼爱我,所以,我在浑噩中,往往就并未特别注重享受母爱,“最疼我”的也许确是母亲,可是我却并无那一个“最”字横亘心中。

一九四二年,抗日战争最艰苦的岁月,母亲在四川成都育婴堂街生下了我,当时父亲在重庆,因为日寇飞机经常轰炸重庆,所以母亲生下我不久,便依父亲来信所嘱,带着我兄姊们回到偏僻的老家——安岳县——去“逃难”,直到抗战胜利,父亲才把母亲和我们接回重庆生活。雾重庆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形成了一个模糊而浪漫的剪影。我童年和少年时代真切而深刻的记忆,是北京的生活,从一九五〇年到一九五九年,我的八岁到十七岁。那时父亲在北京的一个国家机关工作,他去农村参加了一年土改,后来又常出差,再后来他不大出差,但除了星期天和节假日,他都是早出晚归,并且我的哥哥姐姐们或本来就已在外地,或也陆续地离家独立生活,家里,平时就我和母亲两人。

回忆那十年的生活,母亲在物质上和精神上对我的哺育,都是非同寻常的。

物质上,母亲自己极不重视穿着,对我亦然,反正有得穿,不至于太糟糕,冬天不至于冻着,也就行了;用的,如家具,跟邻居们比,实在是毋乃太粗陋;但在吃上,那可就非同小可了,母亲做得一手极地道的四川菜,且不说她能独自做出一桌宴席,令父亲的朋友们——都是些见过大世面、吃过高级宴席的人——交口称誉,就是她平日不停歇地轮番制作的四川腊肠、腊肉、卤肉、泡菜、水豆豉、赖汤圆、肉粽子、皮蛋、咸蛋、醪糟、肉松、白斩鸡、樟茶鸭、扣肉、米粉肉……“常备菜”,那色、香、味也是无可挑剔,绝对引人垂涎三尺的。而我在那十年里,天天所吃的,都是母亲制作的这类美味佳肴,母亲总是让我“嘿起吃”(四川话,意即放开胃吃个够),父亲单位远,中午不能回来吃,晚上也并不都回来吃,所以平时母亲简直就是为我一个人在厨房里外不惮其烦地制作美味。有的了解我家这一情况的人,老早就对我发出过警告:“你将来离开了家,看你怎么吃得惯啊!”但我那时懵懵懂懂,并不曾去设想过“将来”。生活也许能就那么延续下去吧?“妈!我想吃豆瓣鱼!想喝腊肉豆瓣酸菜汤!”于是,我坐到晚餐桌前,便必然会有这两样“也不过是家常菜”的美味……那时我恍惚觉得这在我属于天经地义。附带说一句,与此相对应的,是母亲几乎不给我买糖果之类的零食,我自己要钱买零食,她也是很舍不得给的,偶尔看见我吃果丹皮、综果条、关东糖……之类的零食,她虽不至于没收,却总是要数落我一顿。母亲坚信,一个人只要吃好三顿正经饭,便可健康长寿,并且那话里话外,似乎还传递着这样的信念:人只有吃“正经饭”才行得正,吃零嘴意味着道德开始滑落——当然很多年后,我才能将所意会到的,整理为这样的文句。

母亲在“饲养”我饭食上如此令邻居们吃惊,被几乎是一致地指认为对我“娇惯”和“溺爱”,但跟着还有更令邻居们吃惊的事。那时我们住在北京东城一条胡同的机关大院里,我家厨房里飘出的气味,以及母亲经常在厨房外晾晒自制腊肠,等等形迹,固然很容易引起人们注意,而各家的邮件,特别是所订的报刊,都需从传达室过,如果成为一个邮件大户,当然就更难逃脱人们的关注与议论,令邻居们大为惊讶的是,所订报刊最多的,是我家——如果那都是我父亲订的,当然也不稀奇,但我父亲其实只订了一份《人民日报》,其余的竟都是我订的,上小学和初中时,是《儿童时代》《少年文艺》《连环画报》《新少年报》《中学生》《知识就是力量》……上高中时,则是《文艺学习》《人民文学》《文艺报》《新观察》《译文》《大众电影》《戏剧报》……乃至《收获》与《读书》。订那样多的报刊,是要花很大一笔钱的,就有邻居大妈不解地问我母亲:“你怎么那么舍得给一个幺儿子花这么多钱啊!你看你,自己穿得这么破旧,家里连套沙发椅也不置!”母亲回答得很坦然:“他喜欢啊!这个爱好,尽着他吧!”其实邻居们还只注意到了订阅报刊上的投资,他们哪里知道,母亲在供应我买课外读物上的投资,还有我上高中后,看电影和话剧上的投资,更是一个惊人的数字。从一九五五年到一九五九年,我大约没放过当时任何一部进口的译制片,还有在南池子中苏友协礼堂对外卖票放映的苏联原版片(像《雁南飞》《第四十一》就都是在那里看到的)。又由于我家离首都剧场不远,所以我那时几乎把北京人艺所演出的每一个剧目都看了。为什么我要把这方面的投资都算在母亲身上?因为我家的钱虽都来自父亲所挣的工资(他当时是行政十二级,工资额算高的),可是钱却都由母亲支配,父亲忙于他的工作,并且他有他的一个世界,他简直不怎么过问我的事。有一回我中学班主任来我家访问,他竟问人家我是在哪一所中学上学;母亲全权操办我的一切事宜,因此,如果母亲不在我的文艺爱好上,如同饭菜上那样“纵容”与“溺爱”我,我当年岂能汲取到那么多(当然也颇杂芜)的文化滋养呢?

就在母亲那样的养育下,我身体很快地达于早熟,并且我的心态也很快膨胀起来——我爱好文学,但我并不觉得自己只是个“文学青年”,只应尝试着给报刊的“新苗”一类栏目投习作,我便俨然成年作者自居,煞有介事地胡乱给一些很高档的报刊寄起稿件来,不消说,理所当然地有了一大堆退稿,但竟终于在一九五八年,我十六岁,上高二时,在《读书》杂志上发表出了我的第一篇文章:《谈〈第四十一〉》。

在我来说,那当然是很重要的一桩事。在我母亲来说呢?“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难道她不欣喜若狂吗?

不。母亲或许也欢喜,但那欢喜的程度,似乎并没有超过看到我在学校里得到一个好分数一类的常事。

母亲一九八八年病逝于成都。她遗下一摞日记,一九五八年是单独的,厚厚的一本,几乎每天没有间断,里面充满许多我家的琐事细节,我找来找去,我的文章第一回印成铅字这桩在我来说是“天大的事”,她硬是只字未提。

我的母亲是个平凡之极的母亲,但她那平凡中又蕴含着许多耐人寻味之处。

她对我的那份爱,我在很久之后,都并不能真正悟透。

一九五九年,我在高考时失利,后来证实,那并非是我没有考好,而是另有缘故,那里面包括一个颇为复杂的故事,这里且不去说;我被北京师范专科学校所录取,勉勉强强地去报了到,我感到“不幸中的万幸”,是这所学校就在市内,因此我觉得还可以大体上保持和上高中差不多的生活方式——晚上回家吃饭和睡觉。固然学校是要求住校的,而且师范院校吃饭不要钱,但那时也有某些不那么特别要求进步,家庭也不那么困难的学生,几乎天天跑回家去,放弃学校的伙食,跟我一个班的一位同学就是如此。

我满以为,母亲会纵容我“依然故我”地那样生活。但是她却给我准备了铺盖卷和箱子,显示出她丝毫没有犹豫过,并且也不曾设想过我会耍赖——她明白无误地要我去住校,告诉我到星期六再回家来。我服从了,心里却十分地别扭。

那时,经历过浮夸的“大跃进”,国家进入了“三年困难时期”,学校里的伙食可想而知,油水奇缺;母亲在家虽也渐渐“巧妇难为无米炊”,但父亲靠级别终究还有一些食油和黄豆之类的特殊供应,加以母亲常能“化腐朽为神奇”,比如说把北方人往往丢弃的鱼头、猪肠制作成意外可口的佐餐物品;所以星期日回到家里,那饭菜依然堪称美味佳肴,这样再回到学校食堂,便更感饥肠难畅。

母亲不仅把我“推”到了学校,而且,也不再为我负担那些报刊的订费,我只能充分地利用学校的阅览室和图书馆,那虽只是个专科学校,平心而论,一般的书藏量颇丰,因此也渐渐引得我入了迷,几个月后,我也就习惯乐于在图书馆里消磨,逢到周末,并不回家,星期日竟泡一天图书馆的情形,也出现了几次。

不过,母亲每月给我的零花钱,在同学中,跟他们家里所给的比,还是属于多的,因此那时我在同学中,显得颇为富有,有时就买些伊拉克蜜枣(那是那时市面上仅有的几种不定量供应的食品),请跟我相好的同学吃。

一九六〇年春天,有一个星期六我回到家中,一进门就发现情况异常,仿佛在准备搬家似的……果不其然,父亲奉命调到张家口一所军事院校去任教,母亲随他去。我呢?父亲和母亲都丝毫没有犹豫地认为,我应当留在北京,我当然也并不以为自己应当随他们而去,毕竟我已经是大学生了。问题在于:北京的这个家,具体地说,我们的这个宿舍,要不要给我留下?如果说几间屋都留下太多,那么,为什么不至少为我留一间?

那一年,父亲他们机关奉调去张家口的还有另外几位,其中有的,就仅是自己去,老伴并不跟去,北京的住房,当然也就保留,很多年后,还经历了“文革”的动乱,但到头来,人家北京有根,终究还是“叶落归根”了。那时,即使我母亲跟父亲去了张家口,跟组织上要求给我留一间房,是会被应允的,但父亲却把房全退了,母亲呢,思想感情和父亲完全一致,就是认为在这种情况下,我应当开始完全独立的生活。

在我家,在我的问题上,母亲是绝对的权威。倘若母亲提出应为我留房,父亲是不会反对的。母亲此举也令邻居们大惑不解。特别是,他们都目睹过母亲在饭食和订阅报刊上对我的惯纵,何以到了远比饭菜和报刊都更重要的房子问题上,她却忽然陷我于“无立锥之地”,这还算得上慈母吗?!

父母迁离北京去往张家口那天,因为不是星期日,我都没去送行,老老实实地在教室里听课。到了那周的星期六下午,我忽然意识到,我在北京除了集体宿舍里的那张上铺铺位,再没有可以称为家的地方了!我爬上去,躺到那铺位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上的一块污渍,没有流泪,却有一种透彻肺腑的痛苦,难以言说,也无人可诉。

那一天,我还没满十八岁。

我想一定会有人笑话我:十七八岁开始独立的人生,这有什么稀奇!在一九四九年以前的岁月里,有的人十五岁左右就参加革命了!而“文革”当中,多少青年人上山下乡,“老三届”里最小的一批(“老初一”),他们去插队或去兵团时顶多十六岁。是的,我也曾在心底里检讨过自己的娇懦与卑琐,所以一直不敢袒露那一阶段的心曲。但现在时过境迁,我已年过半百,自己对自己负全责的生活磨炼,也堪称教训与经验并丰,因之能以冷静地跳出自己,从旁来观察分析我从少年步入青年,那一人生阶段的心理成熟过程,现在更能从中悟出,父母,特别是母亲,对子女,特别是对我,在无形中所体现出的那一份宝贵的爱。

每一个人都会有自己独特的生命体验。但绝大多数人的生命历程又往往可以从大体上来归类。在一九四九年以前的年代里,很多青年人参加革命,或是因为家里穷得没饭吃,或者是家里小康或大富,自己却觉得窒闷,因而主动投入革命,离家奋飞。而“文革”中最大多数的知识青年,他们的离家上山下乡,是处于一种不管你积极还是消极还是混沌的状态,总之要随风而去的潮流之中。但是在相对来说是不仅小康而且亲情浓烈的家庭里,在相对来说属于和平时期的社会发展阶段,一般来说,父母就很容易因为娇惯与溺爱子女,而忽略了培养他们独立生活的能力,甚至于到了该将他们“放飞”的时候,还不能毅然地将他们撒出家去,让他们张开翅膀,开始相对独立的人生途程。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降,许许多多的小家庭都面临到这样一个看似简单,实际却并不那么简单的问题,结果是出现了不少心性发育滞后的青少年,引发于社会,则呈现出越来越具负面影响的若干伦理问题、道德问题、社会生态平衡问题与民族素质衍化等一系列问题。正是在这样一种新的人文环境中,我才突然觉得,从这样一个新的角度,来加深对我母亲的某些方面的理解,不仅对我自己,对我的儿子,能有新的启迪,并且将其写出,也许对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母亲们,亦不无参考价值。

其实我也在不少文章中写到过母亲,只是没有像张洁那样,专门写成一本书。我回忆过母亲的慈蔼,她的宽以待人,她那让我回忆起来觉得简直是过了分的诚实,以及她因体胖行动起来总是那样的迟慢,还有她对《红楼梦》中人物与细节的如数家珍,她几十年如一日地坚持记日记,她曾在一次日记里用这样的句子结束了全家的颐和园之游:“归来时,已万家灯火矣!”这在外人看来一定觉得极为平常的文句,在偷看它的我(那时十一岁)来说,却经历了一次情感与诗意的洗礼……

可是在我对母亲的回忆里,不可能有相依为命、携手人生的喟叹。不是因为家贫难养,不是因为我厌倦了父母的家要“冲破牢笼”(我的情绪恰恰相反),甚至也不是因为社会的大形势一定要我和父母“断脐”(固然那时阶级斗争的弦已越绷越紧,却并没有影响到我的起码是“适当地靠父母”,比如说在父母离京时为我谋得“留房”),而是因为父母一致地认为,特别是母亲的“义无反顾”,要我从十八岁后便扇动自己的翅膀,飞向社会,从此自己对自己负全责,从自己养活自己,到自己筑窝,自己去娶妻生子,去开创我的另一世界。

父母对我们每一个子女,都这样对待。我大哥一九四九年前就离家参加了解放军,二哥十六七岁便离家求学,学造纸,一九五〇年分配到延边一个屯子里的造纸厂当技术员,另一个哥哥大学毕业也到很远的地方工作,姐姐也是一样,总之,我们全都在二十岁前,便由父母坚决地放飞。在后来的岁月里,我们在假期,当然也都回到父母家看望他们,他们后来也曾到过我们各自的所在,我们的亲情,不因社会的动荡、世事的变迁而有丝毫的减退,父母对放飞后的我们,在遇到困难时,也总是不仅给予感情上的支撑,也给以物质上的支援,比如我一九七一年有了儿子后,父母虽已因军事学院的解散,被不恰当地安置到僻远的家乡居住,却不仅不要我从北京给他们寄钱,反而每月按时从那里往北京我这里寄十五块钱,以补助我们的生活,每张汇款单上都是母亲的笔迹,你能说她这都仅是为了“养孙子”,对我,却并没有浓酽的母爱吗?

可是父母,特别是母亲,在“子女大了各自飞”这一点上,坚定性是异常惊人的。

我的小哥哥,曾在南方一所农村中学任教,忽然一个电报打过来,说得了肺结核。当时父亲出差在外,一贯动作迟缓的母亲,却第二天便亲自坐火车去他那里,把他接回北京治疗,竭尽心力地让他康复;在那期间,哥哥的户口都已迁回了北京,病愈后,在北京找一份工作,留在家里并无多大困难,但母亲却像给小燕舐伤的母燕,一旦小燕伤好,仍是放飞没商量,绝不作将哥哥留在身边之想,哥哥后来也果然又回到了那所遥远,而且条件非常艰苦的农村中学。有邻居认为这不可思议,但母亲心安理得。

母亲可以离开子女,却不能离开父亲。除了抗日战争期间,因“逃难”,母亲一度与父亲分居外,他们两人在漫长的生涯里,始终厮守不弃。一九六〇年,父亲调到张家口,那是“口外”,其艰苦可想而知,有人劝母亲,留在北京吧,政策未必不允,而且,过些年父亲也就该退休了,正好可以退回北京家中,何况北京有我,师专毕业,分配都在北京,正好母子相依,岂不面面俱到?母亲却绝无一分钟的动摇。她一听到调令,便着手收拾家当。她随父亲到了塞外,在那里经历了“文革”的洗礼,其间该军校所有教员一律下放湖北干校,就有某些随军家属,提出自己有独立的户口,并非军校工作人员,要留下来安家,经动员无效,也只好安排,这样后来军校彻底“砸烂”时,一些教职工,反得以回到未下放的家属那里,生活条件较为改善,但我母亲照例绝不作此考虑,她又是连一分钟的迟疑也不曾有,坦然地随父亲上了“闷子车”,一路席地而坐,被运到了湖北干校……对于母亲来说,夫妇是不能自动分离的,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也无论哪怕是短暂的分离可能带来某种将来的“好处”,她都绝不考虑,那真是无论花径锦路,还是刀山火海,只要一息尚存,她都要与父亲携手同行,在每个可能的日夜。这是封建的“嫁夫随夫”思想吗?这是“资产阶级的恋爱至上”吗?或许,这仿佛老燕,劳燕双飞,是一种优美的本能?

把母亲的绝不能与父亲分离,与她对成年子女的绝对放飞,相合来看,现在我意识到,这样的母亲,确实很不简单。或者,换个说法:这本是一种最普通的母亲,但,起码在我们现在置身其间的社会环境里,反倒不是那么普通了。

以我的“政治嗅觉”,直到一九六六年春天,我还是万没有料到会有一场疾风暴雨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迫在眉睫。我在北京一所中学任教,当时不到二十四岁,却已经有了近五年的教龄,教学于我颇有驾轻驭熟之感。中学是一个很小的天地,那时离政治旋涡中心很远,我除了教书,就是坐在学校宿舍里读书,写一点小文章投寄报纸副刊,挣一点小稿费,还有就是去北海、中山公园等处游逛。姚文元那篇批判《海瑞罢官》的文章,一发表于上海《文汇报》,我就在学校阅览室里读了,心中有一点诧异,却也仅只是“一点点”,其他老师似乎连阅读的兴趣也没有,谁也没想到那文章竟是把我们所有人卷进一场浩劫的发端;我投给《北京晚报》的小文章,有时就排印在副刊的“燕山夜话”旁边,但我既没有什么受宠若惊之感,更无不祥之兆,因此当几个月后暴怒的“红卫兵”质问我为什么与“燕山夜话”“一唱一和”时,我竟哑然失声……

就在那个春天,我棉被的被套糟朽不堪了,那是母亲将我放飞时,亲手给我缝制的被子,它在为我忠实地服务了几年后,终于到了必须更换的极限。于是我给在张家口的母亲写信要一床被套。这于我来说是自然到极点的事:那时我虽然已经挣到每月五十四元的工资,又偶尔有个五块十块的稿费,一个人过,经济上一点也不困难,我偶尔也给母亲寄上十块二十块的,表示孝心,我不是置不起一床新被套,但我不知道该到哪儿去买现成的被套,买白布来缝?那是我难以考虑的,这种事,当然是问母亲要。

母亲很快给我寄来了包裹,里面是一床她为我缝制的新被套,但同时我也就接到了母亲的信,她那信上有几句话令我觉得极为刺心:“……被套也还是问我要,好吧,这一回学雷锋,做好事,给你寄上一床……”

这就是我文章开头所说的,与母亲的一次内心里的感情冲突。睡在换上母亲所寄来的新被套里,我有一种悲凉感。母亲给儿子寄被套,怎么成了“学雷锋,做好事”,仿佛是“义务劳动”呢?!

当然,在那样的岁月里,这是很细微很卑琐的一件事情,何况很快就进入了“文革”时期,这对母亲的不悦,很快也就沉入心底,尘封起来了。

在“文革”过去以后,因为偶然的原因,母亲在关于那床被套的信中所说过的话,又曾浮到了记忆的上层。于是默默地分析:她那是因为受当时社会“语境”的熏陶而顺笔写出?是因为毕竟乃一平凡的老太婆,禁不住为一床被套“斤斤计较”?还是她对我,说到头来并没有最彻底的母爱?

也曾有几回,在母亲面前,话到嘴边,几乎就要问出来了,却终于又吞了进去。吞进去是对的。也曾设想,是母亲当年一时的幽默。母亲诚然是一个有幽默感的人,但她同时又是一个从不拿政治词语来幽默的人。

现在我才憬悟,母亲那是很认真很严肃的话,就是告诉我,既已将我放飞,像换被套这类的事,就应自己设法解决。在这种事情上,她与我已是“两家人”,当然她乐于帮助我,但那确实是“发扬雷锋精神”,她是在提醒我,“自己的事要尽量自己独立解决”。回想起来,自那以后,结婚以前,我确实再没向母亲伸过这类的手,我的床上用品,更换完全由我自己完成,买不到现成的,我便先买布,再送到街道缝纫社去合成。

母亲将我放飞以后,我离她那双给过我无数次爱抚的手,是越来越远了,但她所给予我的种种人生启示,竟然直到今天,仍然能从细小处,挖掘出珍贵的宝藏来……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父亲于一九七八年突发脑溢血逝世。父亲逝世后,母亲在我们几个子女家轮流居住,她始终保持着一种独立的人格尊严,坚持用自己的钱,写自己的日记,并每日阅读大量的书报杂志,在与子孙辈交谈时,经常发表她那相当独到的见解。比如,她每回在电视新闻里看到当时的美国总统卡特,总要说:“这个焦眉愁眼的人啊!”她能欣赏比如说林斤澜那样的作家写的味道相当古怪的小说……她的行为也仍充满勃勃生气,比如收认街头纯朴的修鞋匠为自己的干儿子,等等。

母亲于一九八八年深秋,因身体极为不适,从二哥家进了医院,她坚持要自己下床坐到盆上便溺,在我们子女和她疼爱的孙辈都到医院看过她后,她在一天晚上毅然拔下护士给她扎上的抗衰竭点滴针,含笑追随父亲而去。她在子女成年后,毅然将他们放飞,而在她丧偶后,她所想到的,是绝不要成为子女们的累赘,在她即将进入必得子女们轮流接屎接尿照顾她病体的局面时,她采取了不发宣言的自我安乐死的方式,给自己无愧的一生,画上了一个清爽的句号。

静夜里,忆念母亲,无端地联想到两句唐诗:“唯怜一灯影,万里眼中明。”那本是唐人钱起为日本僧人送行而写的,营造的是一艘法舟在海上越飘越远,那舟窗中的灯,却始终闪亮在诗人心中的意境。我却觉得这两句诗恰可挪来涵括对母亲的忆念。她遗留给我的明心之灯,不因我们分离的时日越来越长而暗淡熄灭,恰恰相反,在我生命的途程中,是闪亮得愈见灿烂,只是那明心之光润灵无声,在一派肃穆中伴我始终。

一九九四年十二月二十日绿叶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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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是武林盟主,偏偏又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妖孽,江湖白道恨不得灭了她替天行道,江湖黑道中恨不得灭了她抢那位子来坐坐。她伟大的二娘怒了,誓死要将败家的继女给泼出去。他是当朝首辅,油头粉面冰肌玉骨千娇百媚,迷死了朝廷百官迷死了后宫三千佳丽气死了当朝皇帝。皇帝陛下登时怒了,誓死要将存货出清!武林盟主遇上了内阁首辅,一声锣鼓叮当响。各位看官,嬉笑江湖事,讲唱说书正式开锣也!片段一:小闹儿乐滋滋的扛着个巨大麻袋走进书房,捋起袖子露出细瘦如麻竹的小手臂,“姐,我把人给你逮来了。”她放下书淡淡扫了撇了一眼,“嗯,扔长安街千禧阁门口去,打晕了千万别让人给跑了。”“咦,扔那去干嘛?”手中的《山海经》狠狠敲上自家笨弟的脑袋,“笨,我待会要在那里抛金子,不放那里放哪里?”抛绣球招亲有什么了不起,她娄默要抛金子砸亲!暗器功夫可不是白练的!“姐姐你真聪明!”好崇拜啊好崇拜!她妩媚一笑,“那是自然。”片段二:“相公,如果你娘子我是妖孽,那你该是什么?”她不耻下问。他眉目带笑,恬不知耻,“那我自然是收妖的神仙。”“…相公,你娘子我想换个相公玩玩,如何?”再接再厉。他在自己脸上贴上最后一片黄瓜面膜,笑的温柔,“那我自然要一起嫁过去啊,我陪你一起玩。”…天杀的,她堂堂妖孽盟主怎么给自己找了个克星!她要休夫!片段三:暮雨纷飞,烟波浩淼,一舟绝荡红尘路。江边漫漫,她站在那里,眼如秋水,双鬓已湿。一把青伞遮上她的头顶,文弱少年欲语还休,半晌才道,“别等了。”她微微而笑,“我没有等他。”顿了顿,面有得色,“若是需要我等,就不是他了!”
  • 余生再得共枕眠

    余生再得共枕眠

    这是一个充满战争的时代,治国与秦国一直不和,于是展开了多场战争。但治国的兵力远远不如秦国,也根本没有打下去的决心,于是一败再败,治国一再求和,可是秦国丝毫没有停战的打算。 治国为此想尽办法让两国停战,不想让百姓遭受战火,不想让国家为此消亡,不想让社会继续动荡。 为了还治国一个安定的生活,只好想出了这个办法......联姻 因此...两个正值青春年华却素不相识的少男少女,因为国仇家恨被拼凑到了一起...
  • 父母课堂1:养育女孩

    父母课堂1:养育女孩

    培养出一个完美的“小公主”,是每一位女孩家长最大的心愿。女孩与生俱来的特性,要求女孩家长必须要有一套针对女孩的教育方式。常言道:“从来富贵多淑女,自古纨绔少伟男。”现如今许多父母越来越提倡“富养女孩”的教养方式。一些“吾家有女初长成”的父母片面地认为“富养女孩”,就是尽可能地为女孩创造优越的条件,满足女孩的一切物质要求。于是很多父母只是一味满足女孩儿在物质上的需求,认为这样便可以培养女孩优雅的举止和良好的气质……可是到头来,往往事与愿违,培养出的却是一个霸道任性、自私自利的“刁蛮公主”,这让许多父母伤心不已。其实,所谓“富养”,并不是单纯的物质上的满足,更是教育的富足。
  • 改革斗士:商鞅

    改革斗士:商鞅

    《中国古代文臣谋士:改革斗士商鞅》为丛书之一,刻画了商鞅入秦,施行商鞅变法的全过程。《中国古代文臣谋士:改革斗士商鞅》中优美生动的文字、简明通俗的语言、图文并茂的形式,把中国文化中的物态文化、制度文化、行为文化、精神文化等知识要点全面展示给读者。
  • 谈婚色变

    谈婚色变

    人来人往,形形色色,离婚、为了房子假离婚、为了自由而拒绝婚姻,这些敏感的词汇赤裸裸地躺在现实生活中,使人迷惑。婚姻究竟是爱情的升华还是坟墓?11和大成同居四年,从这些年的平稳经历来看,结婚不结婚对他们来说也没什么两样,只是这到了谈婚论嫁的节骨眼上,他俩反而压力巨大,好像手持着拔了引线的榴弹,扔中了目标就是胜利,扔不中就是暴露敌情,不扔就是自杀等死。可是,见过鬼还不怕黑吗,如果婚姻真的是爱情的是坟墓,那么谁也不愿意就这样埋葬自己。于是他们约定不结婚,然而不结婚能否捍卫爱情呢?
  • 四月间事

    四月间事

    落拓不羁的王牌私人保镖卫来,被沙特船东雇佣,保护知名社评人岑今前往索马里海域谈判,试图赎回一艘被海盗劫持的超级油轮。从冰原到沙漠,红海到埃高,看似平静的行程一路危机四伏。岑今究竟是光环笼罩下被授予总统勋章的志愿者,还是卡隆屠杀中和暴徒沆瀣一气的帮凶?审判前夜,绞刑台前,命运的舟船终得以穿过骇浪,泊于温柔浅滩。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我的青梅小姐和竹马先生

    我的青梅小姐和竹马先生

    她两岁那年,沈亦知就知道了他今生是离不开一个叫叶林的女孩了。她是他的木木,他是她的知了哥哥;他有幸能陪她长大,她有幸能站在他身边,他们都在朝那个最好的自己努力,只因想配上那个最好的他们。那一年,她身穿纯白婚纱缓缓走向他,笑颦如花,“知了哥哥,余生请多指教!”“往后余生,皆是你,我的木木!”他勾唇一笑如三月春风。那一年,青梅小竹马,偕首绕余生。
  • 快穿之上神要从良

    快穿之上神要从良

    (1v1双洁、甜宠)首次轮回历劫时,没有情丝白清上神“渣”了折虞上神一世又一世。历完劫,拿回情丝的白清上神懵了。(oAo川)因她之过,折虞被困轮回,没个千万年回不来了……带上轮回司刚研发的系统,白清上神再入轮回。被夺家产、被退婚的前未婚夫抱着她,声音低沉微哑。“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既然如此。那……”“那你自己,也该还给我。”被利用、怕女人哭的男友手撑在桌子上,微微弯腰,唇角轻勾。“又装哭?”“其实……你哭起来,我还挺喜欢的。”被算计、被逃婚的温润如玉小书生看着她,缓缓开口,声音舒缓、清润、空灵。“娘子,日后请多多指教。”白清歪了歪头,红唇勾出一抹笑意。“嗯,我果然越来越喜欢你了。”#每一世都是男女主的转世,所以身心都是1v1;女主强,但不无敌,有1%的修为在身,但是因为转世是凡人躯体,有限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