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怪物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温暖，舒适。多年以来怪物再次的体会到了这两个词，这使她进一步确认了自己已经死了这件事，只有黄泉才会让她有这样安逸的感觉吧。
怪物摸了摸盖在身上的松软被子，嗯，鸭绒的，真舒服。眼前的灯光稳定的亮着，淡淡的黄色光芒模糊了她的视线。
黄泉真好啊……
深信不疑已身处黄泉的她轻轻掀开被子，迫不及待地想下地走走。
果然是黄泉……！怪物惊喜的发现自己可以感觉到被子的存在，双脚稳稳地立在地面上，瓷砖冰冷的凉意从脚趾尖的神经一直传到肚脐眼，失去的一切，都回来了，以这样的方式。她欣喜若狂。
眼睛也恢复了，她贪婪地环视着周围的一切，享受着久违的完整景色。这个房间很小，四面都是干净的白墙，在唯一的光源床头灯旁边的柜子上摆着一束看起来是新采的满天星，床边摆着一个只有三条腿的凳子，这普通的一切在她眼里现在都是那么的可爱。
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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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醒了，还挺快的，感觉怎么样？”“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一个银色的脑袋从门后冒出来，欣喜地看着站在地上的她。“喔，已经可以站立了吗，看来契合的很好嘛。”
怪物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兴奋的魔族，“你是黄泉的使者吗？”
“什么者？”魔族一脸茫然，碧色眸子眯了起来。
她同样茫然。“你难道不是来接我去见黄泉之主的吗。”
魔族更加茫然，“见什么主？”
“难道这里不是黄泉吗？”她上下的审视着这个带着温暖笑容，邋邋遢遢，本应打理的亮闪闪的漂亮银色长发随意的披在肩上，在街上遇见百分之一百的女孩都不会回头看的少年。虽然没见过比他长得更俊美的男人，但她也没见过比他更不注重形象的男人了。
魔族终于恍然大悟，她似乎误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赶紧解释道：“小姐你并没有死，不要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呀。”
“我……没死？”怪物不敢相信地问，“你骗人！我要是没死现在怎么可能站在地上？怎么可能还能看到这个房间？”
“感谢王上吧，那个被你袭击的女孩。说实话要不是王上亲自下的命令我才不会闲的没事帮她做这样大的工程呢，平时都要忙吐血了连个徒弟都没有，再这样下去真的要考虑把奈落抓来给我打杂了，是时候让我们的大将军做点实事了。”魔族耸耸肩，“低头看一看吧，这可是王上和我的杰作，忘记自我介绍真是太失礼了，我叫无名，姑且……算是半个药剂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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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还活着。
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不是在黄泉。
似乎被一个巴掌重重的拍醒了，怪物微微发抖，第一次低下头，注视着自己的双手。
冰一样寒冷的颜色，透过手指可以清楚地看到地板的纹路，扯开衣服，肩膀处有着明显的痕迹，像是把一块冰强行嫁接到了她的身体上，她缓慢的动了动手指，僵硬地用食指碰了碰脸颊，打了个寒战。她一屁股坐回了床上，撩起裤子，同样的，半透明的双腿。她尝试着弯曲脚趾，一种想吐的感觉涌了上来。
“果然不愧是王上，竟然能做到这个地步，看来正常活动是没有什么问题了。”无名感兴趣地看着她的四肢，高兴地说：“你可要好好谢谢王上，要不是她你这次也许真的挺不过来了，能把损坏到这种程度的身体救回来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为了你王上也是费劲了心思呢。现在只要王上的魔力还足够，你的四肢就坚不可摧。”
“……谁允许她这么做的。”怪物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四肢，突然感到一阵恶心。
“嗯？”
“……丑死了。”
“你说什么？”
“……这么丑的东西，她有什么资格给我安上。”
“你……王上救了你的命。”无名的脸几乎是瞬间黑了下来。
“谁求她了？她凭什么把这几块垃圾给我？”怪物低着头，看不清她的表情。
“哦？那你的意思是哪怕死也不想要活下去吗。”
“……奇怪，这么丑陋的我……跟死了有什么区别？现在我倒是宁愿到黄泉去，如果可以抛弃这些强加给我的破东西的话。那个女人也是多管闲事，关她屁……”
无名冲上来，抓住怪物的衣领把她狠狠地抵到墙上。
“我，警告你，不管你想死还是想活，都请不要在我的面前侮辱王上，她不是你这种人能够触及到的存在。”他的眼神简直吓人。
“哦？”她讥讽地笑道：“那你就有资格了？看你这幅样子也就是个可怜的走狗吧，你的那个王上要是真的那么善良你还会像现在这样穿着这么可怜的破布吗。”她轻蔑地瞥了一眼无名撕的破破烂烂的袖子。
王上……这就是您想要做的事，这些就是您想要拯救的人吗。无名高高的扬起右手，瞳孔猛地收缩。
“这是在干嘛。”手在落到怪物脸上的那一刻被抓住了，椋月不知何时起站在房间里，没有受伤的手紧紧地抓着无名高高扬起的手腕。
“松手。”椋月示意无名，怪物的衣襟已经被他抓的松松垮垮，他满不情愿的松开了手，哼了一声缩到了房间的角落，站在光线照不到的阴影处。
椋月看了他一会，转向了那个怪物。
“还习惯吗。”她问。
没有回答，只是瞪着她。
“还习惯吗。”她以为怪物没有听清，又问了一遍。
怪物还是没有回答，椋月便自顾自的讲了起来。“刚开始可能会有一些契合度上的问题，你的身体损坏的太严重，想要让你活下去我只能将它们全部替换掉，大概需要一段时间来熟悉一下新的……”
“……闭嘴。”
“？”
“就是因为完全没有排斥感，才会觉得更加的遥远啊……”怪物开口了，颤抖的声音中平添了一份哭腔。
“什么意思。”椋月摇摇头。“契合的好的话那就再好不过……”
“好你个头啊！”怪物突然喊了起来，“这才不是我的身体呢……我不承认……我绝对不承认……”她摇晃的越来越厉害，冰冷的四肢不断地刷新着她的体温下限，不相同的眼睛里流出了相同的泪，让她既恶心又难过。“我那么的努力，想要找到合适又美丽的四肢，眼看，眼看就要成功了，结果你……不但出现，毁了一切，竟然还让我原以为不能更糟糕的事情又糟糕了一倍……”
椋月彻底糊涂了，“可是你那个时候说，想要活下去……”
“你让我带着这样的东西怎么活下去啊！啊？”怪物把手伸到椋月的鼻子底下疯狂的挥动着，“现在的我，不就是怪胎了吗……你把我变成了怪胎啊……！半透明的手脚！半透明的眼睛！我现在还是生命吗！怎么活！怎么活啊你告诉我！你自己倒是手脚完好，高高在上！你怎么可能知道我现在有多么的痛苦！”冲着椋月吼出了最后一句话，怪物夺门而出，大门在她身后重重的关上，灯泡的光线减弱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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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明白……”过了好久，椋月轻声说，“无名，我不明白。”
“这不是您的错。”无名望着椋月的背影，“不是您的错。”
“想要活下去”，不是这样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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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物跑着，穿过空无一人的大厅，穿过白色的大门，跑进了无边的黑暗之中。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希望不被人看见。跑。跑。大概过了十分钟，一道悬崖挡住了她的去路。
干脆从这里跳下去得了，一了百了，这个可怕的念头从她脑中一闪而过。她裹紧衣服，颤巍巍的走到悬崖边上，深不见底的悬崖下雾气弥漫，带着名为死亡的气息注视着她。
死亡。她脑子嗡的一响，拼命的后退，在距离悬崖十几米的地方被石块绊倒。天气很冷，她的腿很疼。啜泣着爬起来，裤子被划破，露出了膝盖的一部分。火燎的疼，却一丝伤痕都没有。果然是怪物，她厌恶的遮住那部分的膝盖，任它去疼。努力的咬紧牙关不让牙齿抖得太厉害，眼泪却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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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美丽呀，您，您的一切都是那样的完美，是我见过最好的女人了，我可以追您吗。
我喜欢您，请您嫁给我，可以吗。
太美了，太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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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美了，我已经不美了啊……”
若是能找到办法就好了，若是能恢复以前的美貌，他一定就能回来了，所有的一切都会回归正轨的，一定是这样的。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再也回不来了。无人的夜空，她放声大哭。
所有的耻辱，所有的付出，所有的痛苦。
这五年来哪怕再苦，她也从未落下过一滴泪，所有的坚强和防线在此刻全部崩塌。肝肠寸断。大颗大颗的泪珠落在坚硬的土地上，慢慢被吸收，渗入到土壤的深处，陷入到骨髓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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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
怪物抬起头，椋月站在她的身后。
“你在哭。”椋月说。
“这不是，明摆着吗。”怪物揉揉眼睛。
“你为什么还要追过来呢，就为了一句对不起？你觉得会有用吗。”怪物想阻止自己的发抖，她失败了。
“无名告诉过我，当做了错事的时候，就算没有用也要说对不起。”
“说完了？那你可以走了。”怪物抱着膝盖，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椋月没有动。
“等着我起来轰你走？我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你。”
“……嗯。”
“那你还不赶紧滚？滚！”怪物喊着，“立刻给我消失！”
“……他们都说我做错了，但是我并不明白错在了哪里。”
“哼，是啊，你们这些尊贵之人，怎么可能会理解我们这种最底层连人都不如的东西的感受呢。”
“我不是什么，尊贵之人。”
“还想狡辩？你自以为是的……”
“自以为是？”椋月歪着头。又学到了一个新的词汇。
“你……”被打断的怪物气急败坏地想回头骂她，却在看到她的那一刻把所有的句子都硬生生地吞进了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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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魔界最出色的模特见到也要自愧不如的容颜，一头少见的冰蓝色长发乱糟糟地堆在头上，它的主人似乎丝毫没有想要打理它的想法。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看起来她一点也不想打开这扇美丽的窗子，即使夜晚满天星光，她的浅色眼睛也映不出一分闪亮，长长的睫毛塌在眼睛上，遮去了最后一丝光。泛白的薄嘴唇纹丝不动，有一种死人一般的不详观感。病态的怪异之美。怪物打了个寒颤，与这天气无关。
空洞。这是怪物对她的第一印象，这个印象后来一直持续了许多年。
椋月喃喃地重复着：“自以为是，是什么意思呢，不好的意思吗。”
“是啊，很不好。”怪物又转了过去，抱住了膝盖。
“我很自以为是，对不起。”椋月非常认真的说。
这个丫头是现学现卖的小孩子吗……虽然这样想着，但是接到了这样的道歉，怪物的愤怒莫名的减少了不少，她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一点点。
看到她没有再冲着自己大吼大叫，椋月慢慢的走到她身边，她别过头不看椋月，但并没有更加过激的行为，椋月顿了一下，在距她几米的地方坐下了。
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过后，椋月开口了。“对不起。”
“这三个字你刚才已经说过了，还有吗。”
“你似乎在‘悲伤’。”
“你还真的敢问……”怪物攥紧了拳头，她又开始怀疑椋月是不是在嘲讽她了。
“我想为你做些什么，但是我并不明白你的心情。”椋月抬起头，望着繁星密布的天空，“大家都说，心是很重要的，因为有了心，才会欢笑，会难过，会喜欢，会讨厌，会感知到别人的心情。”
“……”
“无名以前总说我没有心，尽管他现在不这么说了，但我知道结果跟以前一样。”
“……这就叫做，‘自以为是’。”怪物突然说。
“是吗……”
怪物叹了口气，“真是的，我为什么会因为这样的一个小丫头……好好听着，我只说一遍。”
或许是找到了比自己更可悲的存在，又或许仅仅是憋得太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