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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所以我们等待

那天晚上,后来吃了什么,说了什么,怎样回的家,怎样睡着,桑柔都不记得了,唯一能够证明那一晚存在过的,就是她记得,在温温和和的夜风里,她在明晃晃的路灯下仰起脸来看他,笑着对他说:“我是不是也应该对你说一句,我不要你死于一事无成?”

她记得自己一直在笑,可是他却哭了。

而后她便像失忆了一般,在第二天醒来后,无论如何努力,也回忆不起更多的细节。

虽然是周六,可是Joey因为在走之前有太多工作需要交接,早早就起床去工作。她和松狮大眼瞪小眼地在地板上坐着,她说:“松狮你知道吗,因为世界变小了,所以我们才会遇到,也是因为世界变小了,我们才要分离,可是分离之后,世界一定会突然变成泱泱大海,运气好的话,或许能够等到一班船。”

松狮睡眼蒙眬地发出类似撒娇的声音,吐着舌头,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其实表达快乐或者悲伤也都是需要能力的,桑柔想方设法也找不到正确的应对方式。对他笑祝福他说不在意没关系就会不难过吗?对他哭责怪他说些伤心赌气的话就会有什么不一样吗?都不会,那究竟应该怎么办?牵着松狮在小区里散步时,她一直在思考这些,最后挫败地坐在路边长椅上,觉得自己也许直到下个月,也都不会想明白了。

有一只白色的萨摩耶摇摇摆摆地走过来,松狮永远睁不开的眼睛瞬间睁得精神无比,两个小伙伴转着圈相互嗅着,桑柔松开绳索,放它们去草坪上一起玩闹。草坪上还有早起的中学生、小小的情侣,坐在一起吃三明治,喝同一瓶酸奶,然后手拉手离开。

她一直看着他们离开,单薄瘦弱的身影,不放开的一双手。她的少年时代里,没有这些,也不曾觉得有什么可惜。可是烫起来的风吹过眼睛的时候,她好像突然明白,怎么可能会因为觉得爱情美好而去喜欢一个人呢,只有喜欢了一个人,才会接纳爱情里的种种,并自愿粉饰成美好。所以,在那些灰色的时光里,她缺少的全部,只是这样一个人。

她的眼睛也像松狮一样有了光,她大声喊松狮回来,拖着舍不得离开萨摩耶女友的它回到公寓里,找出纸笔,在阳台上点燃一支烟,一面抽,一面飞快地写。

Joey回来的时候,就看见桑柔举着一张写满条目的纸在门厅迎接他。他探过脑袋,顺着抬头硕大的“TO DO LIST”几个字母往下看:

一起看一场话剧,一场越剧,一场芭蕾

一起夜晚骑车横穿北京城,在长安街唱《北京的金山上》

一起去图书馆看书,去学校的食堂吃饭

一起拍照,统统洗出来,把我的照片放在你的钱包里

一起穿情侣衫,买情侣戒指

一起看夜场电影,手拉手睡着

……

“这是什么?”Joey从她手里拿过那张纸,逐字逐句看得很认真。

“是情侣应该做的事情。是每一对情侣都会做的事情。是很多情侣都会写下来的一张清单。是会让我记得你的事情。”说到这里,桑柔从昨天到今天,才终于哭了出来。

Joey的表情显得有些凝重,握着单薄纸张的手指,姿势也显得郑重。棕色的眉毛彼此靠近,拧成微妙的弧度。他说:“桑柔,我真想说,为什么要这样形式主义,为什么这样让人难过,可是,我也不知道,分开之后,我们各自的路上,会有什么,会往哪里去,有没有再回到一条路上的途径。”

桑柔抹掉眼泪,隔着一张认认真真写满的清单,还是笑了。

从那天起,谁也没有再提过必将到来的分别。如果分别将是今后最为漫长的主题,那么这短短的一个月,他们谁也不想让这份漫长的分别把阴影提前投射进来。他们都好像一同用力抵住一扇高大的铁门,把敌人关在门外,把一颗种子沉默地种进心里。

第一个周末,他们一起去蜂巢剧场看了孟京辉的《空中花园谋杀案》,在他所有的作品里,桑柔唯独喜欢这一部。冒着被演员喷口水的危险,他们买了第一排最中间的票。“关于那些我说过的爱你,现在想起,不胜唏嘘。关于那些我说过的爱你,现在听来,像是儿戏。”这是桑柔唯一记得的一句歌词,演员抑扬顿挫唱出来时,她仰起脸,看着舞台旁边显示器上提示的歌词,没有转头去看Joey。

那天晚上,他们一路骑车,骑过了东直门,东四,鼓楼大街,穿过东单,经过空荡荡的长安街。桑柔大声说:“你看,我一直走,毛主席一直在看我。”Joey说:“蒙娜丽莎也是这样看着你。”然后桑柔就大声唱着《北京的金山上》骑过了东单。两个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每完成一件事情,桑柔就在清单上打一个红色的小钩,在觉得快乐的同时,也感觉到慌乱。仿佛每勾销一个愿望,他们拼命顶住的那扇门就会多一丝缝隙,呼啸的寒风挤进缝隙,穿堂而过,要把他们的手指一节一节地吹开,最后把人也吹到看不见的远方去。

剩下的三个星期里,他们在保利剧院看了《天鹅湖》,在国家大剧院看了越剧《梁祝》,去国家图书馆看了一整天的书,中午去距离最近的民大食堂蹭了饭。买了三脚架,串了许多胡同,拍了许多照片,她会一直记得东四十条,那是他带她走进北京的入口。洗了一千多张照片出来,她挑了两个人笑得最灿烂的一张,塞进了他的钱包里。在不曾认识她的那些北京生活里,他常去的酒吧,常见的朋友,常常出没的地方,他都带她一一地去……

坐进夜场电影最后一排时,也许是太累了,也许是希望宽屏幕上的故事永远也不要结束,桑柔握着Joey的手,真的很快就睡着了。散场时候,早晨五点。Joey轻轻推了推她的额头,把靠在自己肩膀上睡得很久、很长、很沉的桑柔叫醒。

她揉着迷糊的眼睛直起身来,Joey冷不丁给她的脖子上挂了什么东西。她低下头努力让还没完全清醒过来的眼睛对焦在那垂在胸前的小东西上,这才发现,是一枚干干净净的白金戒指,被穿在同他的眉毛一样深褐色的棉绳上,安静地垂在那里。

而他的脖子上,也挂着一模一样的戒指。她叹了口气说:“果然已经是能想到的最俗气的事情了,你什么时候去买的,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他说:“不能让你去,这是唯一的惊喜。上面有我们的名字,你的名字,太麻烦,太长,这么长。”他说着拉起自己那枚戒指给她看,sangrou的拼音果然快要绵延满整个戒指环的内侧,像一条河流。

“生生不息。”桑柔拉开他的领子,把戒指塞了进去。

勾完清单的最后一条,整个世界好像都安静了下来。

桑柔在阳台边摁灭烟蒂,转过身,看到公寓里的一切都已经打包完毕。需要搬到自己那里去的,都装在了纸箱里,只等搬家公司来取。Joey要带走的行李,已经跟随大部队提前托运去往了目的地。

站在一片狼藉和灰尘里,隔着落地玻璃移门,隔着被风吹起来的白色窗帘,Joey看着她,谁都没有进一步,谁也没有退一步。宇宙里这个微小的角落,从此再也没有了。

Joey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处理,所以桑柔独自跟随搬家公司的车把东西运回公寓。司机一路上都在同她聊天,他说:“你们是情侣吧,是要搬到一起住吧,赶紧结婚呗。是不是老外都不着急结婚啊?我和你说,结婚早是好事,我现在有三个孩子,每天回到家里别提多开心了,什么烦心事都不是事儿!小姑娘别被老外骗了,咱中国人毕竟还得传统点不是,看着差不多,赶紧拴住,把证一领,皆大欢喜。”

桑柔只是笑着点头,嗯,对,没错,是……

是在一起,还是不在一起,其实对身边的司机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说了许多,其实对是谁在听并不在意,所以桑柔也不想去纠正他。

谁能知道别人都在经历些什么呢,谁能明白这看起来的聚合其实是一场告别呢。这些故事,最终也只能在自己的眼睛里,被一点点融化掉,和其他所有幸福的人,没有丝毫的关系。

她摇下车窗,在后视镜里,看到Joey对她挥手,而后在他们习惯观望人群的路边,点燃了一支烟。

那一天,桑柔牵着松狮,在机场外的临时停车道上,仰着脸,看Joey的航班刺穿青天白日,纷纷的过往都一并碎裂掉落,像迁徙的鱼鳞状云朵,即将翻山越海,不知所终。飞机消失于云层的时候,深红的落日还挂在傍晚的天空,桑柔想起“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这句诗来。

她说:“松狮,你懂得再见吗?再见是个美好的愿望。”

她不知道怎样向松狮表达,在相当一段时间内,它再也不会看见Joey,它只能每天面对自己,换一个窝,也换一个伴侣。又或者,松狮心里原本就什么都明白,比自己还明白。

“松狮,我们回家。”牵着松狮转身回到车里时,桑柔攥紧坠在胸前的那枚戒指,刻着他简洁的名字,她的指尖能够感受到凹凸的线条,那个远在未来的再见,其实她并不能看见,而这一转身,一脚油门,便是盛夏。

桑柔每天下班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检索邮箱,从各种奇形怪状的广告邮件中,把Joey的那一封挑出来,然后煮上一杯咖啡,慢慢读。即使不是隔着山海收到的手写信件,那些躲藏在日常生活缝隙里的等待与盼望,都足以让她每次点开邮件时,握着鼠标的右手,微微地颤抖。

她每天都会坚持给他写点什么,告诉他北京的天气,国内的新闻,在国内看到的美国以及阿富汗的消息,还有上班时候的愉快与不愉快,都是些细细碎碎的小事情,无关紧要,无伤大雅。而Joey的回信,总要十天半个月才能够看到。

他说喀布尔是他见过的最不像首都的首都,甚至不像一座城市。对世界的认识,会随着每一次工作地点的转换而不断刷新。那里经常断电、断网,通信设施也要常常借助使馆和军方力量,长时间挂在线上聊天简直是奢侈,并且工作的强度也不容许。有时在难民营待久了,会觉得喝一杯咖啡,上一下网,都有负罪感。久而久之,人会变得特别简单粗糙,没有太多想法、需求与愿望。

他说没想到自己的人生还有这样一天,不枕着枪声就睡不着。他说富裕的阿富汗人都走了。他说从苏联入侵开始,这里就再也没有了未来,没有到过这里的人,不会知道什么叫作触目惊心,伤痕累累。你很难想象有一天,这里会变成我们认同的那种城市。阿富汗与巴基斯坦交界处的难民营里,难民多得超乎想象,每一个男人脸上的褶皱里都深藏敌意,而每一个女人,甚至每一个孩子,都有一双充满苦难的眼睛。

他说:“如果你来,你看到,你会觉得,没有任何语言能够解释那种苦难。也没有任何人,能够给他们解释,为什么他们要过这样的生活,为什么不是我们。”

Joey会经常发一些照片来给她,空旷的街道,只能看见男人的集市,穿着黑色布嘎的女人,她们的眼睛很美。政府工作人员的办公室既简陋又狭小,建筑物看起来都是简单的毛坯样子,有一种随时都可以逃离的意味。而喀布尔以外的照片,就只有无尽的黄褐色高山、泥土、零星村庄、珍贵河流、地雷炸过的痕迹,各国驻军年轻茫然的脸。

“大部分时候这些兵士都无所事事,但是只要一个偶然,死了,就是真的死了。”

有时桑柔看着这些照片,会突然不明白,这世上的人们到底都在做些什么蠢事。

Joey有时也会和她开玩笑,他说三个月没有做爱,像个清教徒。

三个月,桑柔把晨跑变成了夜跑,自从那一晚,她撕开黑夜的裂缝,看到光的秘密,失眠便成了常客,因此只有让自己拼命跑、拼命跑,跑得一停下就会睁不开眼睛,才能有一个好眠的夜晚。

每天晚上十点之后,她都会去公寓对面的大学体育场,在四百米跑道上,塞着耳机,听Vox Angeli的法文专辑,最喜欢的一句歌词是:“Si un jour tu m'ecoutais, Tu apprendrais tout ce que je sais(如果有一天你听我说,你将会学到我所知道的一切)。”不间断地跑上十多圈,经过手牵手的情侣,独自发呆的女孩,抱着吉他在草地上唱歌的少年们……跑到最后,连发梢都会滴下汗水来,把球场外密集的灯光,都融化成夜色的温柔,她大口大口地呼吸,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难过。

在她踏上从南京到北京的列车时,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自己会这样独自生活在这座城市,竟然不是同任何人在一起,也不需要什么理由非留在这里不可。

同事们很快就觉察到桑柔生活的变化。平时从不在办公室逗留过六点半的她,经常下班后不再急着第一个冲出办公室,而是会戴着巨大的耳麦,沉着脸看BBC纪录片,叫咖啡和甜点外卖。那个常常停车在楼下打电话等她的美国男人也没有再出现过。出差的活儿能推就推掉,在外过夜的集体活动也一律拒绝,理由是松狮没有人照料。

觉察之后就是怀疑、揣测、试探和询问。于是所有同事心照不宣地形成了桑柔失恋了,不要招惹她的默契。至于本来就不喜欢她的同事,自然会说些更难听的话。

终于坐在桑柔背后的姑娘忍不住第一个来问她是不是分手了,桑柔说没有,只是工作调动。

而这样的回答,只会引出后面一环接一环的疑问,由这个姑娘开始,每天几乎都有人故作神秘、小心翼翼地来问她。而她心知肚明,她给出去的所有回答,隔天都会被加上许多作料,和饭桌上的炒菜一起给他们下饭。

所以,她给主编发了一封辞职邮件,坦然不愿意对自己多作解释,只想自扫门前雪的心情,便收拾了东西走人,从此和这里的任何人再没有关系。他们也会在唏嘘上几天她的失恋之后迅速把她忘记,多好。虽然在走出写字楼的某个瞬间,桑柔觉得,是不是在自己的身体里,也有着未曾被察觉的、可怕的冷漠。

在常去的烤串店,烤了五十根串,一半加了很多辣,另一半则没有任何作料,而是让老板直接用清水煮了,是要带回去给松狮的。

Joey在的时候,对松狮的健康管理非常严格,每天只有狗豆和罐头可以吃,风干的牛肉片桑柔偷偷尝过一口,觉得干巴巴难以下咽,所以她常常觉得松狮可怜。因此Joey一走,她就完全自作主张改变了松狮的饮食习惯,只要做了肉食,一定有一半水煮了给它,让它从此过上骄奢淫逸的好日子。

她和Joey说,等你回来的时候,它也不会像从前那样爱你了。

他们常常说等你回来的时候,可是他们都不知道,这究竟会是什么时候。

也许是因为桑柔今天回来得比平时都要早,所以松狮异常兴奋,一直跟在她屁股后面打转,眼巴巴地望着她手里那堆煮熟的羊肉串。

桑柔在地上丢了两只垫子,随手撕下杂志内页铺上,就和松狮面对面坐着,吃烤串、喝啤酒。突然觉得这种场景很好笑,抖着肩膀就笑起来。松狮仰起头,用永远睁不开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她。

她把手放在它硕大的脑袋上,用力揉了揉,房间突然变得很安静。

吃完自己的一份,桑柔从地板上爬起来,伸了个懒腰,推开窗,点了一根烟。扒着窗口,看层层叠叠的高楼与道路,山外山,人外人,她统统都看不到。所以,就算看得再远,也看不到再往西去的世界,即使数字信号让他们之间看起来似乎没有距离,可事实是,他们已经不在同一个时空了,看到的、听到的世界的样子,全都不一样,这样的想法会让她恐慌。她害怕他变成自己的传奇,害怕他变成只有传奇里才会存在的男人。

在重新寻找工作的这段时间里,她终于考下了营养师资格证,网络上的饮食专栏也聚集了不少固定读者,有书商主动联系她希望结集出版,甚至连妈妈也在照着她写的那些去做菜、去养生。赋闲的时候,想过回家一趟,可是,她好像不再那么讨厌北京,也不再那么眷恋故乡,那些沉睡在故乡的过往,她再也不想去触碰。

所以很快她就开始了新一轮的面试,隔三岔五开上Joey留给她的二手车,凭着混乱的方向感,一次次围着同一个高架打转,一次次把自己逼死在死胡同里。她对Joey说,我也学会了挑肥拣瘦,我也拒绝了很多公司。在诸多面试中,便有最初拒绝了她的那家网站。

面试那天,恰好是松狮定期体检的日子,桑柔掰着指头算了算时间,只能带上松狮一起去面试。

松狮很喜欢坐车,只要坐在车上,车窗开个小缝,风呼呼地吹着它厚重的黄毛,就一副比骑它的专属抱枕还要享受的样子。只是把车停在地下停车场的桑柔却犯愁了。她不想把松狮留在锁死的车里,它会害怕,她也会担心,犹豫了好久,还是决定把松狮牵出来。

松狮自然不知道桑柔的烦恼,只知道来了新鲜地方,四条腿卖力地蹬着地面,一副活泼可爱的样子。可是,就算再活泼可爱,坐在电梯门口的保安大叔还是把他们拦了下来:“宠物不能进去。”

“对不起,对不起,我是来面试的,正好它今天要去宠物医院体检,所以我们早上体检完直接过来了,拜托可不可以通融一下?”桑柔合起双手,一脸的恳求模样。

保安大叔无动于衷地摇摇头:“这是规定,它要是进去了,我就要走人了。”

场面有些尴尬,桑柔知道自己的要求无理,哪怕再多说一句话也好像是在强人所难,有点胡搅蛮缠。可是,她又实在不忍心把松狮关在黑漆漆的车后座里,那些狗狗被闷死、被偷走以为被主人抛弃而抑郁而终的新闻轮番在她脑袋里滚动播出。

松狮的一万种死法在她脑海里全都过了一遍之后,她竟然没有发现十分钟已经过去了,保安大叔都要睡着了。

就在她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在不远处的车位停好车走过来的男人很友好地对她笑了笑,主动开了口:“我刚刚就看你在这里半天了,这里不能带宠物上去,你如果只是办点事很快就下来,我就帮你看一会儿。”

“我是去面试的……可是……”桑柔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这个男人,平头,戴黑框眼镜,穿格子衬衫,牛仔裤,背着深棕色牛皮包,穿蓝色休闲翻皮绒系带鞋子,似乎是有点可靠,但主动的好意,总会让人心存疑虑。

“这是我的名片。”男人笑了笑,从胸前的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递给她,“这上面有我的名字、公司和联系方式,还有这位保安大叔也认得我,我不是偷狗贼。”

伸手接过名片的桑柔略微有点不好意思,尴尬地笑了笑,顺便瞟了一眼印刷简洁的名片,“韩奕”,再看一眼职务信息,她“呀”地轻呼了一声,“我就是去你们频道面试的……”

“这么巧?那你完全可以相信我了吧。快去吧。有缘就是同事了。”

“那……松狮就拜托你了……”桑柔把牵绳递给了韩奕,蹲下身来拍了拍松狮的脑袋,“乖点哦,不许对别人凶,不许淘气。”

松狮好像听懂了一样“呜呜”地回应她。

“它叫什么?”

“就叫松狮。”

“没有起名字?”

“有,名字就是松狮。”桑柔笑了笑,走进电梯,摁下了关门键。

为什么还要选择这里,也许只是因为某种说不清楚的固执,一定要从拒绝到被接受。在电梯的镜子里,她看着自己,从口袋里摸出唇膏又使劲涂了涂。对着镜子,她好像看到了别人都不会看到的那个自己。许多东西,她可以主动放弃,但不能被放弃,因为痛恨被放弃,所以宁愿不索取。所以,才会变成了看起来什么都无所谓的、现在的自己。

然而无所谓的对面,就是根深蒂固的在乎。因此,她可以大义凛然地送Joey离开,让他去完成自己的梦想,让他去属于他需要他的地方,这一切,一定要是她送他离开。

好笑的自尊心,好笑的别扭,这丰富的内心戏,她也只有在镜子里演给自己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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