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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探宝钗黛玉半含酸 比通灵金莺微露意

轻描淡写的生活细节

第八回,还是没有事情发生,又是生活细节。作者的描写方法是轻描淡写,透露出家族真正的现状。

宝玉回到家,最关心的是他能不能跟刚刚认识的好朋友秦钟一起去读书。他就赶快回明贾母要去上学的事情。贾母觉得这个孙子一向不爱读书,现在忽然爱读书了,高兴都来不及,说你要跟谁读书我不在乎。凤姐在旁边又加油添醋说秦钟人品好。贾母很高兴,表示可以让他们一起读书。

这一天贾母到东府去看戏。前一天王熙凤才去喝酒做客打麻将,现在又去看戏。这两家没事就是你请我我请你,宴会不断。焦大看在眼里一定会很生气,第一代那么艰苦创业,到第四代就剩下每天喝酒、打牌、看戏。

贾母带了王夫人、林黛玉、宝玉去看戏。“至晌午,贾母便回来歇息了。王夫人本是好清净的,见贾母回来,也就回来了。然后凤姐坐了首席,尽欢至晚无话。”王熙凤爱热闹,所以她就坐在了首席。

王熙凤在东府看戏的故事不再讲了,作者回头来讲宝玉。宝玉陪着贾母回来,是中饭以后,本来他想吃完中饭再过去看戏。结果他又想起前一阵子听说宝钗生病了,还没有去看她,应该去看她。

帮闲文人的虚伪

宝玉忽然想到要去看宝钗了,“意欲去望他一望。若从上房后角门过去,又恐遇见别事缠绕,再或可巧遇见他父亲,更为不妥,宁可绕远路罢了。”他想绕远路,可是绕远路碰到了其他人。宝玉本来是想偷偷摸摸去看宝钗的,可他是不能单独出门的。他的身份太特殊了,一站起来就有人跟着站起来,他一走就有人跟他走,丫头、众嬷嬷一大堆人跟着他。“当下众嬷嬷、丫环伺候他换衣服,见他不换,仍出二门去了。”他根本没有出门,他只是要到后门去看宝钗而已,所以他不肯换衣服,然后就出二门去了。“众嬷嬷、丫环只得跟随出来”,因为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可是贾母跟王夫人的命令是宝玉到哪里都要有一群人跟着。他几乎没有独处机会。十二三岁刚发育的男孩子很希望独处,他希望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太想跟别人讲话。

大家都以为他要到东府去看戏,结果他过了穿堂,便向东北绕厅后而去,往梨香院走。“偏顶头遇见了门下清客相公詹光、单聘仁二人走来”,这些清客相公不是小说里的主角,可是他们代表了封建文化里非常有趣的生态。“一见了宝玉,便都笑着赶上来,一个抱住腰,一个携着手,都道:‘我的菩萨哥儿,我说作了好梦呢,好容易得遇见了你。’”姿态和感觉都出来了,一个抱着腰,一个携着手。宝玉,这个十三岁的男孩被称为菩萨哥,他们觉得碰到宝玉是天大的荣幸。“说着,请了安,又问好,唠叨半日,方才去了。”

宝玉最烦这些人,结果偏偏碰到了这些人。在十三岁小男孩的心目中,这些人是最虚伪的,他们永远在奉承人,拍马屁。宝玉想要活出真性情,一直受到一种阻碍。好不容易这一批人过了,老嬷嬷又叫住问他们:“是往老爷跟前去的不是?”老爷是指贾政,宝玉的爸爸。这一批门下清客非常有趣,他们都知道宝玉怕爸爸,就点头说是,老爷在梦坡斋小书房里睡午觉,他们跟宝玉暗示说,不妨事,你别怕。所以连宝玉也笑了,宝玉知道他们在讨好自己,故意偷偷透露一个信息,这就是门下清客的嘴脸。养在这种家里,他们要讨好贾政,也要讨好宝玉。贾政骂宝玉的时候,他们要出来打圆场,等贾政不在的时候,他们又会讨好宝玉。

买办的阿谀奉承

这个时候宝玉就转弯向北奔梨香院来,却又碰到第二批人。“可巧银库房的总领名唤吴新登与仓上的头目名唤戴良,还有几个管事的头目,共有七个人,从账房里出来。”这个家族很大,有管仓库的头领,还有家里面专门管账的人。“独有一个买办名唤钱华的,因他多日未见宝玉,忙上来打千儿请安。宝玉忙含笑携他起来。”这些人大概都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他们要跪在地上给一个十三岁的小男孩请安,宝玉还要请他们起来。宝玉被训练成一个小大人,这里有一种很有趣的尴尬,这个小孩搞不清楚他的身份到底是大人还是小孩。他有两个身份,一个是在贾母怀中打滚儿撒娇的小男孩;一个是到外面别人会立刻跪下来跟他请安的小少爷。

这个钱华说:“前儿在一处看见二爷写的斗方。”这里宝玉被称为二爷,他才十三岁,可是这些中年男人叫他二爷。斗方儿是三十公分见方的一种书法。宝玉才十三岁,他的字已经被外面的人拿来挂在家里了,是他写的字好,还是说大家觉得因为是贾府公子写的,我们也弄不清楚。这些买办在奉承宝玉,说:“字儿益发好了,多早晚儿赏我们几张贴贴。”这些话从管账的口中说出,我们真的没有办法判断,宝玉的字是不是真的写得好,因为这些人一定会这样说。这是奉承小主人的。宝玉也搞不清楚天高地厚,他说这还不简单,说给我的小幺儿们听就好了。这时候宝玉也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大人物,一个书法家了。

宝玉去见宝钗,中间受到了两层阻碍,一个是门下清客,一个是账房里的人。这两堆大男人,可是在宝玉的面前个个打躬作揖,宝玉必须作出一个很大人的样子。“一面说,一面前走,众人待他过去,方都各自散了。”这些人,要等宝玉走了才敢散,这是主仆之间的规矩。

宝玉探病

“闲言少述,且说宝玉来至梨香院中,先入薛姨妈室中来。”薛姨妈,就是宝钗的妈妈,薛姨妈正在跟丫头们做针线活儿。宝玉跟薛姨妈请了安,薛姨妈忙一把拉了他抱入怀笑道:“这么冷天,我的儿,难为你想着来,快上炕来坐着罢!”

宝玉立刻变了,刚才是一个少爷,现在忽然变成了小男孩,被薛姨妈一把搂到怀里去了。宝玉如果个性古怪一点,就会把薛姨妈推开说,我这么大了,你干吗抱我?可是现在他立刻就变成小孩。有人觉得宝玉有多重个性,可我一直觉得宝玉就是典型的青春期小孩,对什么东西都好奇,他学着做大人,在外面摆出他的排场,可是一到奶奶、姨妈、妈妈面前立刻就变成小孩。

他们就开始讲一些家常话。宝玉说:“哥哥不在家?”这个哥哥就是薛蟠,薛姨妈叹道:“他是没笼头的马,天天逛不了,那里肯在家里一日。”在此,用宝玉的口带出另外一个没有严格家教的薛蟠。薛蟠爸爸过世了,没有人管束,他变得无法无天,也对比出宝玉真的很可怜。

宝玉接下来问:“姐姐可大安了?”他是为了宝钗来,要看看宝钗的病有没有好。薛姨妈说:“可是呢,你前儿又想着打发人瞧他。他在里间呢,你去瞧他,里间比这里暖和。”薛姨妈把宝玉带到里面。

“薛宝钗坐在炕上作针线,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发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洒线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蜜合色,有点像蜂蜜、琥珀那种颜色,这种颜色是中性色调。作者对色彩非常敏感,他能把色彩变成性格。所以我一直觉得曹雪芹如果做画家,也是一个了不起的画家。“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就是身上穿一件这样的褂子,有点像小背心,玫瑰跟紫都不是大红或者大蓝这样的强色调,用这个中性色调把宝钗身上的色彩压得比较温和,而不是像王熙凤那么扎眼。“葱黄绫洒线裙”,葱黄就是大葱的颜色,绿里面带黄,也不是原色。黄就是原色,可是葱黄色把明度压低了。她的衣服看起来半新不旧,不是那么亮。《红楼梦》里所有女孩子的服装色彩都有性格特征在里面。

我们平常看到的都是宝钗打扮得光鲜亮丽出来做客的样子,宝玉忽然撞进来,让我们有机会看到了宝钗日常生活中穿的衣服。作者对于描绘女性服装非常讲究,最精彩的就是王熙凤。一出来就是发亮的,都是金色跟红色,全是强烈的对比色。而宝钗本身是一个有野心的女孩,可是她比较含蓄,所以她的衣服很奇特。外面都是半旧不新的,里面却是很鲜艳的衣服。

“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在讲宝钗天生的美,她的美是不要借助化妆的。唇没有点就是红的,眉毛也不画,就带着淡淡的黛色。“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她不太讲话,有点木讷,人家都觉得她有点笨。可是她绝不笨,只是假装笨而已。其实宝钗才是最厉害的,王熙凤的厉害都被大家看到了,而宝钗的厉害你根本就看不到,她虽然年仅十四岁,心机却特别深。“安分随时,自云守拙。”就是说能不出头就不出头,要尽量含蓄。

宝玉一面看一面问:“姐姐可大愈了?”宝钗抬头看宝玉进来,赶快起身说已经大好了,多谢记挂着。让他在炕沿上坐,然后叫她的丫头莺儿倒茶来,又问贾母好不好,王夫人好不好,迎春、探春、惜春好不好?世家文化的礼貌是要先问好。

金玉良缘

然后就是宝钗看宝玉了。我们第一次看到宝钗眼中的宝玉:“头上戴着叠丝嵌宝紫金冠,额上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身上穿着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系着五色蝴蝶鸾绦。”她看到了富贵人家小男孩服装上的讲究,浑身上下都是贵重的东西。过去有一种衣服为了保暖,是用狐狸毛做的。狐狸皮最好的是腋下的部分,那个地方的毛最软。这个箭袖是用狐狸腋下那一块皮毛做的,叫做“白狐腋箭袖”。秋香色是浅绿带一点咖啡色。“秋香色立蟒”就是一条条龙纹的衣服,系着用五色结成一个个蝴蝶的腰带。

“项上挂着长命锁、记名符,另外有那一块落草时衔下来的宝玉。”宝钗非常想看那块玉。宝钗很想嫁给宝玉,不一定是因为爱情,而是由于这个家族对她来讲是不得了的一个家族。嫁到这个家族,身份也就稳定了,可能比选进皇宫做妃子更好,所以宝钗对那块玉很重视。之前没有人仔细看过这块玉,连黛玉都没看过。可是宝钗会这么认真,说今天倒要好好看一看这个玉是什么样子。

宝玉听说宝钗要看他的玉,就赶快凑过去,从头上把玉摘下来,递到宝钗手里。“宝钗托于掌上,只见大如雀卵,耀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纹缠护。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块顽石的幻相。”作者又告诉我们整个故事是一个神话。这块玉再美,它也不过是洪荒中的一块顽石而已,经过几世几劫转世变成了这个幻相。每一个繁华,每一个人现在的状况其实都是假象。他的真身、他的本身原是洪荒里的那块石头,也在暗示生命到最后把该还完的还完,终要归结于大荒。他借着这个机会又把大荒山青梗峰这块顽石的神话故事带出来。然后又加上一句诗说:“女娲炼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失去幽灵真境界,幻来亲就臭皮囊。”在人世间有一个精神的存在,一个幽灵的存在,当这个存在失去以后,就会幻化成现在的臭皮囊。佛家、道家认为身体其实是一个臭皮囊,这个臭皮囊有一天迟早都要舍掉,要回到那个幽灵的真境界。“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金跟玉都是最珍贵的东西,可是在命运已终的时候,金也不会闪光了;在时气不济的时候,连玉也不亮了。最后的终结是:“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作者把很多人带到墓地,让你看这里白骨如山,这些人不知姓名,他们都曾年轻过、漂亮过,也都曾经有爱有恨,有过繁华。

当时一个癞头和尚要刻几个字在这块顽石上,他按照这个图画刻下来,放在后面,就是“所镌的篆文”。还说原来字很小,怕看不清楚,所以放大一点。这是我们第一次发现这块玉上面有字。我不知道为什么放在这里?宝玉生下来,含了一块玉应该很重要,应该很早就看到。而且他总是跟黛玉住在一起,黛玉应该有更多机会看这块玉,了解这块玉上刻了什么字。为什么等到第八回,宝钗才发现了这个玉上面的字?

“莫失莫忘,仙寿恒昌。”横着有一个“通灵宝玉”。翻过来可以看到:“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宝钗看完就翻来覆去地念,念了两遍“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宝钗为什么会反复念,大家都不知道。丫头莺儿听到宝钗念,她本来要倒茶的,她就说,这两句话倒像跟姑娘戴的金锁上的字是一对儿。宝钗的心机真是很惊人,她其实一直在暗示一些事情。她要是跟别人争,绝对不会在口头上争而是暗地里。我们第一次知道原来宝钗有一个金锁,而且上面也有两句话,而这两句话刚好跟“莫失莫忘,仙寿恒昌”是一个对子。宝钗念了好几次玉上的字,但她不讲与自己的金锁是一对儿,结果她的丫头讲出来了。可丫头是不识字的,一定是宝钗常跟她讲金锁上有什么字,念给她听。听久了,丫头就知道这两句跟宝玉那个是一对儿。作者很细心,无声地透露出宝钗很多的心思。

宝玉很好奇,说我怎么不知道你有金锁?给我看看。宝钗就说没有什么好看的。宝玉这个人,他要看什么东西是一定要缠着看的,宝钗被缠不过,就说:“也是个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儿,所以錾上了,叫天天带着;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

探宝钗黛玉半含酸

宝钗“一面说,一面解了排扣,从里面大红袄上将那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掏了出来”。宝钗里面的穿着非常亮丽,大红会让我们忽然想到王熙凤。作者好像有意无意在透露出宝钗是一个厉害角色,可外面完全看不出来。作者用“珠宝晶莹、黄金灿烂”八个字来形容她身上的东西。抢眼的东西都在里面,外面是半新不旧。璎珞是女孩子身上戴的项链,很大的一个锁上,用很多玛瑙、玉和宝石镶起来。“宝玉忙托了锁看时,果然一面有四个篆字,两面八个,共成两句吉谶: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不离不弃,芳龄永继”,果然是对联。这也是在用文学手法写出宝玉跟宝钗成婚的事实,因为前面有金玉良缘的暗示。判词中说:“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就是别人都说你应该跟有金的结婚,可是我只念着前世那个木头跟石头的缘分。宝玉很可爱,他要的不是现世的繁华,前世未了的东西才是他最牵挂的。

这里其实一直在对比。如果用世俗的三角关系眼光来看,宝钗跟宝玉是这一世的缘分,而黛玉跟宝玉是前世的缘分。对宝玉来讲,前世的缘分要比这一世的更让他惦念。

中间有一段是宝钗把扣子解开,拿了锁出来,宝玉闻到一股很香的味道。他问宝钗是不是熏过衣服。讲究的人家,晚上睡觉时会用熏笼熏衣服,第二天穿的时候衣服上全是香味。宝钗说:“我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的烟燎火气的。”她说,大概是她吃的冷香丸的香气。宝玉就很兴奋,说什么药这么香也给我几个吃吃。宝钗就骂他说,哪里有药也乱吃的,宝玉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他的个性体现。

这时黛玉进来了,一见宝玉就笑着说:“哎哟,我来的不巧了!”这句话绝对是黛玉讲的。我们平常心里再不舒服,也不会讲出来,可是黛玉就是要讲出来。因为个性的关系,黛玉永远不会讲宝钗的话,宝钗也永远不会讲黛玉的话。所以当一个人对人的个性了解了以后,就会少掉很多爱恨。你会觉得人就是人,就是他有自己独特的个性。没有什么你喜欢或不喜欢的问题,因为在他的环境里他就会这样反应。

她说:“我来的不巧了!”宝玉就赶快起身笑着让座。宝钗笑着说:“这话怎么说?”宝钗很聪明,她不可能听不懂这一句话,只是假装听不懂。黛玉说:“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宝钗回答说:“我更不解这意。”黛玉就笑着说:“要来时,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日我来,如此间错开了来着,岂不天天有人来了?也不至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姐姐如何反不解这意思?”黛玉也不简单,她觉得宝钗在作假,明明知道我就是吃醋,你还要问,那你要问的话,我就给你一个圆满的回答,这个回答让宝钗也没话讲。当然,宝玉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宝玉看到黛玉穿的是大红羽缎对襟褂子。羽缎是一种比较滑的丝绸料子,旧戏里《昭君出塞》披的就是羽缎褂子,下雪的时候女孩子披在身上。他就问:“下雪了么?”因为这是下雪才会穿的。那些伺候宝玉的人就说,已经下了这半日雪珠儿了。宝玉道:“取了我的斗篷来了不曾?”黛玉便道:“是不是我来了他就该去了?”这时,两人在斗气。宝玉跟黛玉之间有一种亲,这种亲是外人参与不了的,连宝钗都无法替代。可是越亲越斗,两个人最亲的时候,常会生很多闲气。有时候亲如夫妻、好友,就会讲这种故意气对方的话。有时候在人世间要证明那份宠爱是非常奇特的。黛玉跟宝玉之间常有这个东西,可是宝玉跟宝钗没有,他跟宝钗在一起反而比较有礼貌。从小一起长大的那种关系,是第三者无法加入的,可是宝钗一直想加入,也一直想替代。黛玉一直觉得很委屈,觉得自己不可能有这个位置,因为她背后是没有支撑的。接下来这三个人的关系,小儿女之间的醋意,会在第八回后半段非常精彩地上演。

深情的悲剧

每次读《红楼梦》都觉得奇特。在那样一个文化当中,从父母、老师、国家、社会,任何一个角度,都没有一个理由会鼓励一个人写这样一本书。因为他写的几乎都是些琐琐碎碎的小事,可是今天看起来,我们通过一个十三岁小男孩的心情看到那样一个繁华的盛世,看到了生命的点点滴滴。有时候我们看小说,其实也在看自己的生命。我们的生活每一天都平凡到没有什么事发生,可是它在生命里都是不能分割的重要片断。

这部作品让我们看到了自己的生活,我们跟家人、朋友没事时聊天讲的可有可无的一些闲话,都是我们生命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有时你拿出稿纸,很慎重地要写出什么传世之作,最后写出的东西都是大家不想读的东西。可是《红楼梦》的作者在自己家败人亡之后的十年,回想自己的一生,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做,只是吃喝玩乐,就写了药怎么做、菜怎么做,结果成了令我们百读不厌的名著。这触及文学和艺术最真实的部分:文学和艺术不是一个道理,而是能真正让我们看到有血有肉的生命过程。

黛玉来了,看到宝玉在那里,心里有一点不是滋味。所以要讲几句不舒服的话。一个小男孩和两个小女孩围在一起,开始各展心机。宝玉最大的悲剧恐怕在于,他对每一个人都真挚而深情。我们不太相信一个人会对每一个人都如此,常觉得在世俗意义上,一个人喜欢另外一个人,又喜欢其他人,会很糟糕。可是宝玉这个十三岁的男孩子,有一种奇怪的寂寞,而这种寂寞使他希望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快快乐乐的。麻烦的是,他要这个人快乐的时候,另外一个人就不快乐了,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到最后,他夹在当中左右为难。

他看到黛玉穿了下雪的衣服,就交代丫头把自己的斗篷拿来,意思是等一下回家就可以穿了。黛玉马上又刺他一句:“是不是我来了他就该去了?”宝玉立刻解释说,我没有要走,只是拿了预备着。这时李奶妈来说,下雪你们留在这里多玩一会儿吧。薛姨妈就把家里做的鹅掌和鸭信拿出来给他们吃。宝玉说这两样东西都要配酒才好吃。李奶妈马上说,姨太太别让他喝酒,前几天不知是谁让他喝了一点酒以后,他就无法无天。宝玉常常一喝酒就非常任性,搞得天下大乱。

第八回后半段一个重要人物就是李奶妈。她有一点像第七回周瑞家的,只在穿针引线,她带出来黛玉、宝玉、宝钗之间的复杂关系,这是侧写的方式。李奶妈一直在那边唠叨,变成宝玉很烦的一个人。薛姨妈说,你不要管了,也出去喝喝酒。薛姨妈很疼宝玉,希望宝玉开心一点,喝一两杯没有关系。

小儿女的情感密码

宝玉拿了酒要喝,薛姨妈说不可以喝冷酒,喝冷酒写字手会发抖。宝钗在旁边多加了一句,说:“难道不知道酒性最热。”前面讲到宝钗有热毒,现在她又带出一个热字。她说酒性最热,喝下去以后,发散得很快;如果冷吃下去,你的五脏都要去暖它,这样身体会受寒。宝玉本来很任性,要喝冷酒,可是宝钗跟他说你不要喝冷酒,因为它对你身体不好,不光写字发抖的问题,而是会让你的五脏受伤。宝玉觉得有道理,就不喝了。

黛玉在旁边很不舒服,她觉得自己跟宝玉有种特别的关系,现在有一个人好像可以劝阻宝玉了。十三四岁小男孩小女孩的斗嘴和斗心思是非常有趣的,就是为了证明到底谁对他的影响力大。黛玉没有讲话,就在那边抿着嘴笑,嗑瓜子,她在冷眼旁观。李妈妈出来阻挡喝酒以及宝玉喝冷酒,都在侧写黛玉有很多心事。

“可巧黛玉的小丫环雪雁走来。”黛玉有两个丫头,一个是她进贾府时从家里带来的丫头雪雁,另一个是紫娟,是贾母派给她的。紫鹃非常懂事,很贴心地照顾黛玉。她看到下雪了,害怕黛玉冷,就叫雪雁送来一个手炉。黛玉看到雪雁送了手炉来,就抓到一个机会,说:“谁叫你送来的?难为他,那里就冷死我了!”她不是讲她冷,而是讲刚才宝钗劝宝玉不要喝冷酒的冷,话中有话。

这一场戏里我最同情的一个人是薛姨妈,她坐在旁边根本不知道这三个人在干什么,因为这是他们的秘密。他们讲话,旁边的大人听不懂。

黛玉当然还没有说完,一方面说哪里就冷死我了,这已经在刺宝玉了。接着把手炉拿过来,跟丫头讲:“也亏你倒听他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些!”她似乎在说,我平常叫你做什么你都不做,现在紫鹃叫你送手炉来,你倒马上听了就送来了。薛姨妈一定是如此理解,人到中年的她听不懂小孩的情话。可是黛玉不是在骂雪雁,宝玉马上就听懂了,他知道她的意思。不同的族群、年龄、阶级里面,都有自己的符号。宝玉、黛玉、宝钗就在玩这个游戏。

薛姨妈则完全不明白他们的意思。黛玉还必须跟薛姨妈解释说,你看我今天到姨妈这边来作客,他们远远的送来一个手炉,这不是看不起姨妈吗?难道姨妈家没有手炉吗?这话分明是在遮掩。

我常常称《红楼梦》为青春王国,它是青少年自己玩的游戏。他们有自己的伦理秩序和密码,大人再努力也参加不进去。

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

当然最难堪的就是李奶妈,她过一会儿就要跑来。宝玉跟她说我只喝一杯,结果已经喝了两三杯。所以李奶妈又跑进来说不可以再喝了,再喝下去不得了了,宝玉最后就跟她闹起来了。薛姨妈疼宝玉,说让他再喝两盅就不喝了,喝醉了就睡在这里,也没有大不了的事情。李奶妈就讲了很不好听的话,说你不听我的话,小心今天老爷在家呢,等一下问你的书。宝玉立刻不喝了,脸就沉下来,完全没有兴致了。这里已经隐约看出贾政怎么对待宝玉,暗示宝玉很怕爸爸。这是一处伏笔。

黛玉很奇怪,反而故意说李奶妈,你不要管这么多,你就让他喝。黛玉其实是护着宝玉的,她不想那个李奶妈老是让他不开心。这个时候,黛玉对宝玉的亲就慢慢表现出来。她觉得宝钗在影响宝玉,心想我跟他这么熟,我的影响力应该大过你的!人在十七岁以后就不太容易懂这个东西,这绝对是十三四岁的小孩之间的口角,是非常有趣的。

这一场戏中最动人的部分是黛玉跟宝玉斗气,好像小男孩和小女孩之间在吵架、在对抗。宝玉跟黛玉是斗气最多的。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有一种他人不可解的关系。回想一下生命里常常怄气的那个人肯定是跟你最亲的人,有时候是妈妈,有时候是妻子或丈夫,有时候是孩子。不亲就是无关痛痒,关痛痒其实就是挂在心里,总是要去管他,就会有一种紧张的力量。

薛姨妈说不要怕,让宝玉再喝一点酒。这个李奶妈也想溜掉,她是被派来监视宝玉的,可是她家里也有事情。她溜掉以后剩下两三个婆子,“都是不关痛痒的,见李嬷嬷走了,也都自寻方便去了。只剩了两个小丫环,乐得讨宝玉的喜欢。”

这个时候,薛姨妈觉得自己是长辈,应该阻挡宝玉,不要让他再喝了,再喝下去就多了。收过酒杯后,宝玉吃了两道菜,一个是酸笋鸭皮汤,另一个是碧粳粥,大概就是稀饭。这个时候,薛宝钗和林黛玉也吃了饭,又沏了茶来,这下薛姨妈放心了,雪雁等三四个丫头也吃了饭进来伺候。黛玉问宝玉说:“你走不走?”这个时候,细心的读者应该能感受两个人的感情非常动人,刚才还在斗气吵架,可是要走的时候黛玉会问:你要不要走?生命共同体的感觉出来了。黛玉最亲的人就是宝玉,宝玉最亲的人也是黛玉。

宝玉乜斜倦眼道:“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乜斜倦眼”,用得非常好,就是困了想睡觉的样子。文学中常常一个语言有两个意思,一个意思是说今天已经玩够了,我们要回家了,你要走我跟你一起走;还有一个更深的意思是指,他们两人的生命要一起走。宝玉跟黛玉在这里说的是非常深情的话,这种深情的话作者用平淡无奇的文字写出来。我自己也是读了好多次,才读出“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是这么动人的话。一生里有几个人你会跟他讲这句话?也许是去哪里看电影吃饭;也许是生命到最后你要走我就同你一起走。这里没有缠绵,只有一句简单的话——“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读到最后,你会发现整部小说里写得最好的还是宝玉,宝玉的深情永远都是真的,他就是至情至性的一个人。他喝醉了,糊里糊涂,还跟黛玉说:“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这种双关语是最动人的,刚才闹了半天,刺来刺去的那种怄气的话立刻烟消云散,因为那些吵也不过是小事,不重要。

分享生命细节的深情

他们俩似乎是先悄悄地商量好了,才公布说我们要走了。然后黛玉才站起来跟薛姨妈和宝钗说:“咱们来了这一日,也该回去了。还不知那边怎么找咱们呢?”因为他们两个住在贾母那里,贾母吃晚饭都是跟他们一起吃的,如果这两个人失踪了,不知道要派多少人去找他们。

下面这一段是这一回里写得最美的。要回家的时候,因为在下雪,宝玉要戴斗笠,披斗篷。他的斗笠不是我们现在有尖顶的斗笠,因为他头上戴了一个黄金的束发紫金冠,紫金冠前面有一个绒球,戴斗笠的时候,斗笠中间有一个洞,先要把头发套进去才能戴上,然后再披斗篷。丫头不会戴,戴的时候把他的紫金冠和绒球都压倒了,宝玉很不舒服,就骂这个丫头没有教养,做事手粗脚粗。这时黛玉说过来我帮你戴,宝玉就过去了。下面一段就是黛玉帮他把头发束好,把斗笠放上去,替他披上斗篷。深情大概就是这样,一句话也不用讲,发现她爱的人生活里遇到挫折的时候,她马上就处理了。这种身体和肌肤之亲,这种细腻完全是黛玉和宝玉的深情,粗心的读者往往看不出来;不知道什么叫深情的,也看不出来。情到深处,斗过气后立刻还会照顾这个人,也只有她知道怎么照顾这个人。

“说着,二人便告辞。小丫头忙捧过斗篷来,宝玉便把头略低一低,命他戴上斗笠。那丫头便将大红毡斗笠,往宝玉头上一遏,宝玉便说:‘罢,罢!好蠢东西,你也轻些儿!难道没见别人戴过的?让我自己戴罢。’”宝玉当然很讲究,因为他是被奉承伺候大的公子,他看不得这种粗手粗脚的人。“黛玉站在炕沿上道:‘罗嗦什么,过来,我瞧罢。’”三句话,好像是命令,可又是两个人已经亲到她知道宝玉立刻就会过来。“宝玉忙就前来。”黛玉是站在炕上的,比较高的地方,宝玉比她高,所以宝玉就站在黛玉面前。“黛玉用手轻轻拢住束发冠,将笠沿拽在抹额上,将那一朵核桃大的绛绒簪缨扶起,颤巍巍露于笠外。整理已毕,端相了一会,说道:‘好了,披上斗篷罢!’”生命里有一些深情的东西不是语言,也不是外人可以听到、看到的东西,而是很小的生活细节。而这些细节小到你不觉察一下就会消失。黛玉跟宝玉生生世世大概分不开了,即使宝玉最后娶的是宝钗,连婚姻都割不断他对黛玉的想念,因为黛玉跟他分享了生命里的细节。

有时候亲如夫妻都未必能分享生命里的细节。宝钗最后跟宝玉成婚了,可是宝玉永远觉得遗憾的是,最能与他分享生命里的细节的人没有跟自己在一起,所以他落寞、感伤。你可以想象黛玉怎么去弄那个束发紫金冠,怎么样去把那个绒球扶起来,让它颤巍巍立于笠外。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子戴起斗笠,还有一个红的绒球在前面,有多帅气。黛玉还要端详一番,好像她的作品一样,她觉得好了,然后再披上斗篷。这其中有深深的爱意。

宝玉对晴雯的体贴

他们要回家了,薛姨妈就说,原来跟你们的奶妈们不见了,要不要等她们来了再回去。宝玉就生气了,说:“我们倒等他们!”这里已经透露出宝玉喝醉了酒,非常容易发脾气。

宝玉回家后,有一个人比他先发脾气了,就是晴雯。晴雯是丫头里脾气比较大的一个。晴雯说,早上一起来你就奋发有为说要写字,我帮你磨了一大堆墨,结果你写了三个字就跑了。宝玉这一天什么事也没干,跑去看戏,接下来去看宝钗,去喝酒,吃鸭舌头,他根本忘记了早起的事情了。他的个性很有趣,十三岁小男孩本来就是这样,常常讲完的事自己也忘了。晴雯说:“好,好!要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兴,只写了三个字,丢了笔就走了,哄的我们等了一日。快来给我写完这些墨才罢!”他完全忘了,忽然想起来,就问:“我写的那三个字在那里呢?”晴雯就笑他说,你走的时候还跟我说要把它贴在门斗上面。他写了三个字叫“绛云轩”,绛是红色的意思,宝玉始终跟红色有关,也是一个象征,红色代表喜气。宝玉从小就喜欢为自己的房子取名字,给丫头取名字,觉得丫头名字俗气,本来叫什么鹦哥的,就改成袭人。老爸老是打他,认为他的学问都没有用在正途上,老在玩一些很无聊的事情。

晴雯跟黛玉有点像,她对宝玉有一种很深情的忠心在里面。她觉得宝玉交代的事她一定要好好地做。她可以让一个男用人把那个字贴在上面,可是她说又怕这些粗手粗脚的人贴歪了,就自己搬梯子爬上去贴。下雪天,她说贴了半天,贴好后手都冻僵了。宝玉就说:“我替你捂着。”他过去用手握着晴雯的手。这完全不像主人对丫头的感觉。他很贴心,他跟这些不过比他大一岁两岁的丫头在一起,很心疼她们。宝玉有一种很奇怪的个性,这种个性是很让人疼的。《红楼梦》里上上下下的人,都疼宝玉。

这个时候黛玉进来了。宝玉就说,你看看我那三个字哪个字好。按说,黛玉看到他握着别的女人的手应该很生气,可她完全不生气。黛玉从来不吃这种醋,她只吃宝钗的醋。黛玉就跟宝玉、晴雯一起看那三个字,觉得很好。黛玉说怎么会写得这么好呢。黛玉说的好跟前面那些人奉承宝玉的好完全不一样。因为是玩伴,黛玉也真的觉得宝玉的字写得好看,这是种亲切的感觉。黛玉跟宝玉的深情再一次表现出来。最后宝玉说,林妹妹喝茶吧。大家就笑说,林妹妹早就走了。宝玉真的喝醉了。他从握晴雯的手,到看字,然后叫林妹妹喝茶,都处在半昏睡的状态。他一喝醉酒就有一点理智不够用了。别人说林妹妹早走了,他才恍然大悟。用时间的连接写出这个小男孩的醉态。

袭人的周到懂事

这时宝玉心里还是有闷气的,因为那个李奶妈一直在挡他喝酒。他想晴雯今天磨了半天墨,他只写了三个字,还让她又爬了那么高的梯子去贴,把手冻僵了,心里觉得对不起晴雯,于是就想起有一件很对得起晴雯的事。早上去尤氏那边看戏,吃了用豆腐皮包的包子,他知道晴雯最爱吃这个,就骗尤氏说自己喜欢吃,希望带回来下午做点心。他是要留给晴雯吃的。宝玉的心思都用在这些地方了,他的可爱也在这些地方。爸爸恨他也因为这些。可十三岁的小男孩哪里分得出这些,他平常都叫她们姐姐,他对丫头的感觉,就是小男孩找到玩伴的感觉。他问晴雯,他留的那一碟豆腐皮包子晴雯吃了没有?晴雯说,你别说了,本来我看到了,知道是你留给我的。这也说明他身边的人知道宝玉处处都想着她们。可因为刚吃饱饭,想等一下再吃。结果没想到,那个李奶妈来了看到那一碟包子,就说这一定是宝玉留给她的,她孙子喜欢吃,就带走了。宝玉听了,自然一肚子的火。

这里的青春王国是我们不容易理解的,有年龄的代沟。刚才薛姨妈听不懂黛玉、宝玉、宝钗在讲什么,李奶妈也不知道宝玉有这么多的心思放在这些丫头身上。她看到一碟包子,就觉得宝玉一定是给她的。她觉得宝玉小时候吃过她的奶,就有一点恃宠而骄,就那么把点心给拿走了。

接着宝玉要喝茶,就叫茜雪倒一杯来。他又想起来,说早上起来的时候冲了一碗“枫露茶”,特别交代这种茶很特别,要冲第三道、第四道以后才出味,想等晚上回来再喝。结果茜雪拿来的是一杯新茶,他就问怎么回事。宝玉从小就接受了世家文化的训练,很讲究,很注意生活的品位和细节,他很注意什么茶应该怎么喝。

茜雪说,我本来留在那里的,就是要等你回来喝,结果李奶妈来了,她说这个茶一定是留给她的,拿起来就喝了。宝玉这下压不住火了,把杯子扔在地上,说:“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他?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他几日奶罢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还大。”他心里不舒服,要好好报复一下,刚好借着这两个事情出出气。说她是哪一家的奶奶,不如把她撵出去了事。少爷一发脾气,即使这个奶妈过去喂过他奶,有特别的身份,也要吃不了兜着走。如果谁得罪了宝玉,贾母跟王夫人交代下来,每个人都要吃苦头的。

前面晴雯说贴字把手冻僵了,宝玉帮她暖手,又问袭人呢?晴雯说在里面睡觉呢。宝玉就觉得很奇怪,怎么这么早就睡了。其实袭人没有睡觉,她想宝玉就喜欢逗丫头,等一下进来的时候,会逗她玩儿。她假装睡觉,听到了所有的事情。豆腐皮的包子被吃了,茶被喝了,这些事都用不着她起来处理,可是听到宝玉摔了杯子,她就起来了。《红楼梦》中袭人是很重要的角色。比宝玉大两岁,有点像姐姐,像妈妈,她疼爱宝玉、照顾宝玉,凡有大事发生都是袭人出来摆平。

宝玉摔了杯子,开始骂人,要把李奶奶赶出去。贾母房间里立刻有丫头来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宝玉的一举一动全被监视着。这个时候袭人出来讲话了,她说我刚才倒了一杯茶,不小心被雪滑了一下,打碎了杯子。她这样回答是想让贾母放心,因为已经很晚了,怕贾母又过来,所以就掩盖了真相,这个大丫头懂事到这种程度。《红楼梦》里十几岁的小孩,对人情世故的了解到了惊人的地步。一个懂事的丫头就是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后来宝玉身边几乎少不了袭人这个角色,她周到懂事,不过十五岁的女孩子,就能处理好这些复杂的事情。

袭人知道宝玉喝醉了,就跟宝玉说:“你立意要撵他也好,我们也都愿意出去,不如趁势连我们一齐撵了。我们也好,你也不愁没有好的来伏侍。”宝玉最怕的就是袭人走,所以袭人每次吓他就说走,宝玉就不敢讲话了。宝玉真的疼身边这几个人,他把这些人当成真正亲的姐姐妹妹相处,可能比迎春、探春还要亲。迎春、探春、惜春虽然是亲姐妹,可是住在别院。可这几个女孩子是跟他朝夕相处,在生活里分享、分担了很多共同的东西,这种情感别人绝对无法代替。

青春期的无限可能

这一回借着李奶妈这个人物串出了宝玉的一些生活,也串出宝玉跟外面世界的关系,包括父亲的门下清客、账房里的人这种虚伪的应酬,跟他真正最贴心的人,像黛玉、晴雯这种关系,其实是两个世界。我们每个人都有两个世界,可是这两个世界的冲突不是很大。而在宝玉的生命里,这两个世界的冲突是很大的。在外面他必须扮演一个大人的角色,写书法给别人,讲话大咧咧地,当他忽然被薛姨妈搂在怀里,又变成了小孩子。半大不小,恐怕是看《红楼梦》最重要的一个角度,你不从这个角度看,就很难理解这部小说好在哪里。为什么人长大以后容易忘掉青春期?好像它是人不堪回首的一段,里面充满了尴尬、可笑、不可告人的秘密。古今中外文学描写青春期的都不多。即使是《少年维特之烦恼》,也要比青春期晚一点。我要讲的青春期,就是十二三岁,刚刚发育,对自己还摸不定的那个状态,大概是在小学五六年级到初一这个时期。那个年纪的暧昧性、半大不小的状况、对生命的朦胧与模糊是最奇特的。那个年龄中对生命的存在与不存在都很茫然。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到底从哪里来,将来要往哪里去。

我不觉得那个年龄是恋爱的年龄,那个年龄是跟自己在对话,因为他对自己还认识不清楚。宝玉见到秦钟以后,忽然好爱秦钟,此时他对自己的性别都还不清楚。这个年龄的小孩子会学爸爸躲在厕所里抽烟,会学妈妈对着镜子涂口红。青春期本身还没有定性,等到他谈恋爱的时候才已经定性了。在谈恋爱之前,他的性别根本还没有定。从这个角度看的时候,立刻就知道青春期是这个小说的重点。过去很多关于这本书的讨论,有很多误差,一直没有抓到青春期这个重点——就是青春期生理变化以后,小孩子的那种心理状态。比如像黛玉,一个十三岁女孩子那种小心眼斗气,再大一点也不会有。如果我们对青春期多一点了解,你会发现在整个生命里,青春期是一段非常可贵的回忆,因为它处在无限的可能当中。我们后来认定生命只有一个定性,只有一条路走的时候,相对于青春期无限可能的那个摸索,是一个限制,是从无限变成有限。我们害怕青春期的原因是因为青春期提供的可能性太多样,觉得要赶快丢掉那种茫然与暧昧,赶快决定生命要往哪里走,希望有一条路可以追寻。可是正因为如此,大人的世界比青春期的世界要单调得多。

宝玉每天都很忙,每天都很快乐,看到什么事情都很兴奋,这绝对就是青春期。我觉得这个部分是《红楼梦》里最可贵的,它能在我们生命已经被压缩成一个模型之后,帮我们回想还没有被压成模子时的状态。

做了老师以后,《红楼梦》中这些十几岁的小孩子提醒我,我跟讲台下的学生关系不应该如此僵化。也许我有时应该转换成学生,让学生坐在台上,我去听他们讲话,这就是转换。如果你是一个父母或长辈,今天碰到一个十三岁的小孩跟你讲话,千万不要马上说你不要这样胡思乱想,你要有耐心先听他讲。我觉得这是青春期文学存在的最大意义。人在成长的过程当中,很容易遗忘自己曾经走过的困境,这个困境是弥足珍贵的,尤其在教育上面。教育最重要的并不是给成长中的孩子一个你不要东想西想的答案,而是告诉他我曾经有过跟你一样的感受。在教育里如何去把青春期的那部分记忆找回来,恐怕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青春王国的边界

宝玉跟李奶妈之间已经到了完全不能沟通的状况,虽然小时候吃过她的奶。李奶妈代表的不只是一个奶妈,可能是父母,也可能是老师。宝玉觉得受不了这个李奶妈,甚至要把她撵出去。可是为什么宝钗讲话他也听,黛玉讲话他也听。袭人最后劝他的方法非常精彩,你要赶,把我们一起赶走吧。这是另外一种方法,使得宝玉青春期的叛逆最后被稳定下来,有一种安抚在其中。如果不细心的话,小说里最精彩的细节是读不出来的。

这里,有几个片断写得很好。他问晴雯:“今儿我那府里吃早饭,有碟子豆腐皮的包子,我想你爱吃,和珍大奶奶说了,只说我留着晚上吃,叫人送过来的,你可吃了?”一个十三岁的男孩会细心到牵挂自己身边一个丫头喜欢吃什么。这里面有一种贴心。所以晴雯对宝玉死心塌地,连死她都心甘情愿,因为这个人曾经真心疼爱过她。晴雯说:“一送了来,我知道是我的,偏我才吃了饭,就搁在那里。后来李嬷嬷来了看见,说:‘宝玉未必吃了,拿来给我孙子吃去罢。’他就叫人拿了家去了。”这是宝玉发火的原因,是出于对身边姐姐妹妹的疼爱。为什么不给李奶妈吃?李奶妈对他很好,小时候喂过奶。但这就是青春期,青春王国有它的领域和界限,有自己的密码,外人是听不懂的。这里李奶妈变成一个有趣的角色,她进不了这个青春王国。这里不是说宝玉对谁好对谁坏,而是对这个青春的领地,你要尊重它。

我们随时要提醒自己该怎么去欣赏青春的美、年轻的美。有时候站在一边看子女长大以后的那种美,会觉得有一点孤独。因为他们开始有自己的朋友、有自己的世界。可是如果你也年轻过,你会祝福他,你觉得他本来就应该有自己的朋友和领域。如果你没有年轻过,那就觉得好寂寞,你想抓住他。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中年反应。

感人的生命情调

《红楼梦》会让你觉得青春很美,小儿女们的那些生命情调会让你觉得非常动情。这些小细节你随便挑出一个,都会感觉到里面有让你感动的东西。宝玉喝茶的时候就让林妹妹吃茶,然后大家就笑了说,林妹妹早走了,还让呢。宝玉吃了半碗茶,想起早上的茶来,他就问茜雪:“早起沏了一碗枫露茶,我说过,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的,这会子怎么又沏了这个来?”茜雪就说:“我原是留着的,那会子李奶妈来了,他要尝尝,就给他吃了。”宝玉听了,“将手中的茶杯只顺手望地上一掷,‘豁啷’一声,打个粉碎”。李奶妈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惹怒宝玉,她误踩了青春王国的地雷。

我常常看到,有些父母看着孩子长大,会陷入孤独。可是孤独归孤独,你不要寂寞,如果是寂寞,你就会去抓住不放,会造成很多痛苦,甚至变成年轻一代最大的压力。他们绝对是爱父母的,可又要有自己的领域,这时的为难是最严重的。我也看到,一些弄懂青春期的中年人,会在家里营造出永远活泼的状态,孩子自己都不想出去。这说明他的青春期回忆一直在,他知道青春期的活泼是创造,是寻找好奇,所以就带着孩子一直在寻找创造。创造力本身是青春期对无限的摸索,而这也使得代际之间有可能产生沟通。

宝玉要撵他的奶妈,有人就来问,袭人起来以后就回答说道:“我才倒茶来,被雪滑倒了,失手砸了钟子。”一面又安慰宝玉道:“你立意要撵他也好,我们也都愿意出去,不如趁势连我们一齐撵了,我们也好,你也不愁没有好的来伏侍。”宝玉听了这话,方无言语。袭人很会讲话,这样的话,把青春王国里大家在一起的感觉建立起来了。袭人说你要赶她,我们一起都走了,这个青春王国就会崩溃,所以宝玉就不敢讲话了,因为宝玉希望这个青春王国能够维护。他感觉到李奶妈撞进了青春王国,所以要赶她出去。可是现在袭人说你若撵她,我们一起走。那他就要权衡轻重了。

宝玉喝醉了,他很想睡觉。袭人扶他到炕上脱换了衣服,不知道宝玉口内说一些什么,只觉“口齿绵缠”,这四个字用得非常好,有的版本改成了“缠绵”,改得非常有问题。缠绵是在讲人的情感;绵缠,绵是指棉花,有点软软的,缠是纠缠不清,宝玉因为是酒后讲话有点语无伦次。这个时候的男孩女孩都一样,其实他一直不想睡的,爸妈老叫他睡他不睡,他还在那边讲,最后话都已经说不清楚了,用“口齿绵缠”来形容宝玉讲话的不清楚。“眼眉愈加饧涩”,眼皮也越来越重,要睡着了。

下面是袭人做的事情:“袭人伸手从他头上摘下那通灵玉来,用自己的手帕包好,塞在褥下。次日戴时便冰不着脖子。”她怕宝玉第二天起来的时候玉会冰了他的脖子,所以睡觉以前先把玉拿下来,用她自己的手帕包好,塞在褥子底下,这样第二天戴的时候是暖的。这些都是细节,这些细节被作者写出来以后,我们才知道宝玉这一世欠好多人的情,这么多人爱他,这么多人疼他,这么多人宠他,他觉得怎么还都还不完。

宝玉有一天觉得好孤独,他觉得有一天他会死,在一条大河上,身体会被流走,然后化成灰尘。他觉得那个时候他好像才了了跟这些人的关系,才还了这些人的爱,来自贾母的、王夫人的、黛玉的、宝钗的,甚至是这些丫头的。袭人是个丫头,可是她能想到第二天这个玉会冰到宝玉的脖子,这个爱绝对是姐姐的爱或者母亲的爱。宝玉根本不觉得他们之间是主仆关系,只觉得这些爱这么真诚、这么实在,他好几世都还报不了所有人的爱。曹雪芹说,他这一生碰到了这么多的女性,他觉得不可因他的不肖而不流传。他觉得自己是一无是处的人,一辈子什么好事也没有做过,可他碰到了这么多女性,体味过这么多伟大女子的爱,他要去记录她们。

李奶妈等已进来了,她本来要被撵的,现在吓坏了,得罪了宝玉,偷了他的包子,又偷喝了他的茶。李奶妈进来听说宝玉醉了,“不敢前来再加触犯,只悄悄的打听睡了,方放心散去”。

第八回到这里结束了,可是带了一点内容出来。宝玉第二天醒来,就有人回说:“那边小蓉大爷带了秦相公来拜。”贾蓉带了秦钟来拜。宝玉带着秦钟去见贾母。“贾母见秦钟形容标致,举止温柔,堪陪宝玉读书,心中十分欢喜,便留茶留饭,又命人带去见王夫人等。众人因素爱秦氏,今见了秦钟是这般的人品,也都欢喜,临去时,都有表礼。贾母与了一个荷包并一个金魁星,取‘文星和合’之意。”也知道秦钟家里没有钱,所以特别照顾他,送衣服送东西。这里介绍了秦钟的家世,爸爸叫秦业,现任营缮郎。营缮郎就是营缮署的“营缮”,是管公家的工程,官很小,没有钱。想到儿子要去贾家读书非同小可,因为贾家上上下下都是一双富贵眼睛,拿的钱少了根本不行,就东拼西凑借了二十四两银子。

第九回是全书里最悚动的一回。学堂里闹性游戏简直一塌糊涂,到现在为止大概还没有一部小说写得这么大胆。大家可以看看这些十三岁的小孩子在学校里到底讲什么话,有时候大人实在没有办法想象。《红楼梦》第九回很真实地把青少年性的东西全部写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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