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光先生觉得自己是全世界的宠儿。受宠的风光对女子有种特别的感觉,那是从早熟的十一岁开始的。
风光的爹是个泥瓦匠。邻村有户财主的九路头大屋要上梁,爹就带风光去见见世面。
看戏看卖芝麻糖。风光对上梁不感兴趣,他的兴趣转瞬就被一位十三四岁的姑娘分了神去。
这个姑娘不像乡下人。
关于城里人和乡下人的区别,这种争论由来已久。乡下人常常不服气,说还不都是一样的鼻子眼睛,靠着祖宗投胎,又靠着一副衣衫,分出两等人来?有见识的就说,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命不一样不说,同样的鼻子,擤个鼻涕,那腔调作派,就有三六九等;同样的眼睛,看人时那眼光神情,有没有底气钱财,就分出了十八般高下。更有见识的说,乡下人一辈子是乡下人,进城千年,还是脱不了乡下人的模样。城里人那怕换了乡下人的衣服,把他打人阿鼻地狱,无意识中的举手投足,那骨子里总还是城里人的气度。更更有见识的意犹未尽,总得一锤定音作个了断:乡下人进城,要三辈子才能脱胎换骨,才能里里外外变成正宗的城里人哩。
风光先生是铁定了今后要当城里人的,他就用了这种有见识的眼光,来暗暗打量这个姑娘。
姑娘的脸盘小小的,眼睛大大的。在这小小的脸盘上,光溜溜的脑门占了小半个显赫位置,成了一个硕大的制高点,布满了韵味,就像一篇耐读的诗文,留下了无穷的诱惑。
自己村里也有几个很漂亮的女子。若把这姑娘同村里的漂亮女子比起来,若把这姑娘五官的每一个部分,同村里女子的五官对应起来,似乎也找不出特别出众之处。但那五官搭配在这韵味无穷的大脑门下,就使人产生了无穷的遐想,可以编织出许多许多不同结局的故事来。
风光先生也是多少年后才知,世界万物包括人在内,无论城里人乡下人,都要分三个层次来评价的。第一是外貌,也就是漂亮与不漂亮、中看和不中看,或者城里人的长衫乡下人的短打,这是浅层次的,在文学上称作“形”;第二是内容,也就是识字不识字、懂事不懂事,是神童还是黄鱼脑子,总而言之一句话,就是肚皮里有没有内涵,这是中层次的,在文学上称作“神”;第三就有点悬了,“神”而不由自主地出“形”,也就是三辈子后“相由心生”,那才配称作“韵”。
风光只是个十一岁的乡下孩子,他当然缺少这种“韵”。不光缺少,风光先生任是神童,十一岁的年龄,这些东西还是体会不了的。
偏偏这个女孩身上,就有这种天然的韵味在。
风光先生的眼睛就由不得自己作主,一半天围着那女孩转。女孩实际上在风光的眼皮底下,也就是那么一眨眼的功夫,进了屋,没了影子,风光就半天神不守舍。
风光后来就缠着爹娘要娶那女孩。
爹就开天辟地头一回给了他一个巴掌:这是你能娶的么?人家是大户人家,小姐是千金小姐,总有一天要到城里嫁给大官去的!
风光先生从此以后的读书就有了明确的目标,下决心去城里当大官。
风光读书的时候,常常会看到一树的叶子透射着阳光,那亮旺旺晃悠悠的小太阳,会幻化成女孩会说话的脑门和同样会说话的眼神,这书读起来就充满了滋味。
风光果然中了个秀才。
秀才的爹也高兴得忘乎所以,云里雾里的居然就央人到邻村的财主家去说媒。
老财主没给风光一点面子。
这是风光初涉人世碰的第一个钉子,一段刻骨铭心的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