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文管办,也就是文庙大门外,表妹夫高火才告诉韩明轩,他找文管办,主要是为了修理“小姐楼”的屋顶,本地话叫“抓漏”。几百年的房子,漏雨很正常,“不是小漏,是大漏,漏得一塌糊涂,不修过不下去。”高火说,“你别这样看我,我知道国家有政策、政府有规定,文物保护单位不能随便动,要修,首先得文管办批准。这我懂,所以才来找你,劳你的大驾。”
文管办周主任曾经是韩明轩的粉丝。
韩明轩在本地有点名气。
三十多年前,周主任读过韩明轩的小说,佩服得五体投地,从第一次见面起,就以“老师”称之。当时,他还是个中学生。后来,他读了大学,大学毕业后,一直在本市宣传文化部门工作。
韩明轩在本地的师范大学教书,这是一所省属本科院校,号称本地最高学府,而韩明轩成名于上世纪80年代的“文学热”,有一度还兼任地方文联副主席,其时,周主任在文联创联部任职,名誉上是周主任的上级。其实,他们都清楚,社会兼职,有名无实,就是一只花瓶。当然,花瓶时常摆在大会的主席台上,韩明轩坐主席台时,周主任便在主席台后边忙来忙去,时不时提着水壶给主席台上的领导们倒茶续水。每次韩明轩都用两个手指头点了点桌面,小声说,谢谢。这让周主任很感动,其他领导对于他的殷勤大都无动于衷,脸无表情。
韩明轩听说,用两个指头点桌面以示感谢的意思来自大清朝臣下对皇帝跪拜的礼仪,先放下“马蹄袖”的袖口再下跪,表示愿效犬马之劳,以后进而演变成无声的致谢之意。这种说法不知从何而来。韩明轩又点桌面又说谢谢,实际上是感了又谢。倒一杯茶不值得如此感谢,只是表示韩明轩对他的尊重。也许,这个细节周主任记住了。
周主任见到韩明轩,连声叫老师,从冰箱里拿出一盒茶叶,这是本地的名茶——“土楼红美人”,盒子上,一个身着红裙的绝代佳丽,提着一只茶壶,和你媚眼相对。“这是上好的红茶。”高火一见盒子就说。周主任伸出一只大拇指,说:“识货。一看就知道是个喝茶人。”周主任对高火的表扬有点居高临下的意味,韩明轩微笑地看着周主任,想,这个动作是春风得意自我感觉良好的无意识流露。
韩明轩说,他哪里懂得茶——我表妹夫高火,高低的高,水火的火。
品过第一杯红美人,韩明轩说,有点事,想请你帮忙。
周主任说,韩老师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到的。
韩明轩还没说,高火就急着插嘴:“你一定办得到,这是你管的事。”韩明轩有点无奈地朝周主任微笑了一下,意思是,我这个表妹夫就是这样,说话没有分寸,你不要见怪。周主任摇了摇头,表示没关系。
高火说,你知道怡园吗?
当然知道,那是省级文物保护单位,正在申报国家级,局里很重视,听说市里一位领导在一次会议上发话,势在必得。
韩明轩指着高火说,我表妹一家就住在怡园的小姐楼。
周主任站起来,伸出双手,抓住高火的一只手,上下摇晃了一下,说,名门之后,名门之后啊!怡园是我们的骄傲,当初就应该报国家级。人家别的地方,比我们差得多的,都上了国家级。
老师你知道,周主任转过头来说,那个张某人,不会办事。韩明轩知道,张某人是周主任的前任,已经退休了。
韩明轩笑了笑,说,怡心楼现在漏雨漏得很厉害,要不抓紧维修,雨季一来,怕会出问题。
周主任说,有这回事?走,我们现在就去看看。
韩明轩看了高火一眼,意思是现在去方便吗?见高火点头,说,好啊,周主任果然名不虚传,雷厉风行,难得的干练之才。
周主任意外地看了一下韩明轩,说,老师过奖了。
韩明轩说,这不是我说的,是领导对你的评价。
哪位领导这么抬举我?
韩明轩笑而不答。
韩明轩说的是实话,在某一次宴会上,市文管局局长的确对周主任有过这样的评价。当然,这不是正式场合下的评价,所以韩明轩不说具体人。那个宴会是市委常委、宣传部长主持的,出席宴会的市领导还有分管文教的副市长、市人大副主任、市政协副主席,韩明轩正好和市文管局局长同桌。
韩明轩不说,周主任也不再问。也许,已经有人告诉过他,韩老师的笑而不答恰好说明它的真实性。
他们一起去怡园,坐的是周主任的车。
在车上,韩明轩说,周主任的车不错啊。
周主任说,这是整个文管局最好的车,比局长都好。局长说,工作需要,全地区几百个文物点,要经常巡察。老师你来得巧,要是迟来一步,我就下县里去了。
韩明轩说,周主任政务繁忙,真不好意思打扰。
官不大,事不少,周主任谦逊地说,韩老师的事就是我的事。
他们到高火家时,韩明轩的表妹阿芬也在家。
韩明轩有点意外,说,没上班啊?
表妹说,都退休好多年了。
有那么大吗?
你这个表哥是怎么当的,连妹妹的年龄都忘了,属兔,比你小4岁。
韩明轩哈哈一笑。老实说,他的确忘了表妹的年龄,印象中,她还年轻。表妹和舅妈一样,矮矮胖胖、白白嫩嫩,好久不见,现在似乎更胖,更胖也就显得更矮了。但皮肤还是那么鲜亮,不像退了休的。她父亲的个子并不矮,她怎么偏偏就跟了舅妈呢?
表妹很热情地为他们泡茶,也是“土楼红美人”,难怪刚才高火一看到周主任的茶,就能说出它的好。
周主任看到高火家的“土楼红美人”,似乎有点尴尬。韩明轩说,冒牌货,不信你喝喝看,和刚才完全不在一个档次。周主任把茶放在口里转了一下,放下杯子,说,的确是冒牌的。韩明轩哈哈大笑,我这个表妹夫喜欢赶点时髦。他们夫妻都是拿社保的退休工人,喝不起正牌的“土楼红美人”。
高火说,那是那是。
周主任有了台阶,也有了面子,不再说茶,抬起头,对着屋顶说,哎呀,都可以看到天空了。说着,很认真地站起来,走到屋脊下,又说,以我的目测,长约78厘米,最宽处12厘米。这简直就是个小天窗啊。
是啊,一下雨,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连排了十几个盆子都接不住。高火说,我就怕中梁长期吃水,烂了,整个屋顶全塌下来,要出人命的。
周主任说,还不至于。但是,应该维修了。这样,你们打个报告,我来争取省里的专项资金。不要说是韩老师的亲戚,就是别人,这样的古厝,不保护也不行。小姐楼小姐楼,开了天窗的小姐楼,外地人来参观,不要说我们,市长都没面子。
韩明轩对表妹夫妇说,你们看,这就是内行人说的话。他说一句,比你们说十句一百句都管用。
高火夫妻顺着韩明轩的话,对周主任千恩万谢。周主任说,不用谢,要谢谢你们家韩老师,他是我的老师,老师一句话,学生跑断腿。
韩明轩说,周主任知识渊博,性格开朗,说话幽默,在市里宣传文化系统是有口皆碑的。
周主任很高兴,说,韩老师过奖了韩老师过奖了。
临走时,周主任说,韩老师你以前住的是哪一间?
韩明轩愣了一下。周主任得意地笑了起来,说,我读过老师的文章。
高火说,就是我现在住的这一间。
在回来的车上,周主任说,韩老师的那篇文章我读得很仔细,我能理解老师对“小姐楼”那种特殊的感情。这件事,我会尽力的。
这话说得韩明轩有点感动。
几年前,韩明轩写过一篇儿时的回忆文章,提到“小姐楼”。这文章是这样写的:
小时候,我曾住怡园的怡心楼,也就是本地人所说的小姐楼。楼两层,在进圆门的左边。前面就是怡心湖,有石板曲桥和假山。楼梯在后面,楼上中间是厅,两边两个房间。我舅舅舅妈住东边,我和外婆住西边。楼上四面都开窗,可惜我太小,不能领略窗外当初主人在《怡园记》中提到的“苍翠在目”的风光。只记得我喜欢站在南面窗前看楼下池塘上的曲桥,有一次还看到一条蛇在桥板上游行。窗是落地窗,栏杆有点向外倾斜。舅妈和外婆经常提醒我,不要靠得太近,会掉下去。楼已经很老了,走路得像猫一样小心。舅妈和外婆告诫我,不能跳,一跳楼就会倒塌。有一次,我趁她们不在的时候,偷偷地跳了一下,果然楼房就有摇晃的感觉,吓得我趴在地上不敢动。现在想来,那南面正中的窗也不是落地窗,是门,前面还有一条走廊,只是已经倒塌了,剩下旁边一根孤零零的柱子。
听母亲说,舅舅不是亲的,是我亲舅舅死后,舅妈改嫁过来的。所以我不叫他舅舅,而是叫七叔。听说,七叔解放前当教师,人缘好。舅妈个子不高,又白又胖,不怎么说话,只待人以微笑。
韩明轩说,这文章发在一家小刊物上,周主任怎么就看到了?
周主任说,我是老师的粉丝,发在哪里的文章都看,上网查,什么都有。我还看过老师今年初发表在《龙江文学》杂志上的中篇小说,《尴尬年华》。
韩明轩情不自禁地握住周主任的手,说,谢谢你对我的关注!
过后,韩明轩检讨自己,对人的多面性认识还十分欠缺,比如这位看起来有点俗气的文管办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