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锣鼓班子是好请的。
首先不要钱。他们是一个业余班子。全是由退休人员组成,打锣鼓只是他们老年乐的消遣。但丧主总得表示点意思。一来二去,形成了个不成文的规矩:请这个锣鼓班子,要八条毛巾、一条香烟,一桌饭,二块钱的家什折旧费。
锣鼓班子里没有班头,只有联系人,就是推车的段老四。
段老四六十七岁,人生得瘦小,尖嘴猴腮,又弓腰驼背的,肩头上左右各耸起一个大肉包,人称“担包”,是挑担子挑压出来的。段老四早年间挑水:湖口县城以前吃水全靠到鄱阳湖去挑。有水伕这一行业。那时节。常在街头巷尾听到吆喝声:“要水……啵!”那一个水字儿音拖得长长的,中间还绕个弯儿,泛着清粼粼的鄱阳湖水波味儿。在砖墙板壁上撞出悠悠的回声,最后才在个“啵”字上刹住。小县城十多个水佚,吆喝得最好的就是段老四,也许是气都给早年吆喝光了。段老四现在的气儿特别短,走一步路都要喘三次气儿。他得了气喘病。县城一九六四年装了自来水后,段老四改行到澡塘里烧水,整天挑煤进,挑碴出,也是肩不离担担不离肩,这担包就压了出来。有人说他全身的肉加起来也没有肩头担包的肉多,段老四听了嘿嘿一笑,摸了摸肩头的两个“担包”,那样子颇有几份得意。
段老四爱好打锣鼓也与早年挑水有关。那时,湖口县城东门和西门各有一个串堂。西门串堂唱的是青阳腔。东门串堂唱的是采茶戏。段老四就是在东门串堂打鼓的。两个串堂解放后都散场了。段老四的鼓瘾却被打起来了。好在那些年时兴扭秧歌,先唱的是“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接着又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段老四三天两头断不了过瘾的机会。文化大革命就更热闹了,天天上街游行,宣传最新最高指示不过夜……忙得段老四团团转。
时兴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年月,湖口县城人民礼堂几乎天天晚上都有文艺演出。段老四每天早早地吃过晚饭,就拎个小白布袋到礼堂去了。白布袋里面装着一副板牙子、一块响梆子、两根大鼓槌、四根鼓条子、一个锣槌子、一块竹签子,另外就是一对铜碰铃。他一径来到舞台上,找到乐队,先拉开布袋子,拿出家什,是年纪轻的就称声革命小将,是年纪大的就喊声革命同志,然后就问你们还缺什么东西不?要缺,我这里有。宣传队的人对段老四的主动支援万分感谢。就让他守在乐队侧边了。演出开始后。段老四站在打鼓人身后仔细盯着,只要一出差错,他马上就往打鼓人身上一凑,说声:“错了!不是这样的打法。”语气颇为懊悔似的,一手就势夺过打鼓人的鼓槌,说:“我打给你看!”屁股就极自然地挤上了打鼓人的座位。打鼓人也知道刚才一记没配合好,见有师傅来教他,不好意思不让的。其实段老四不知剧情,不知道哪里该起槌哪里该落槌,往往是该打的时候他没打,不该打的时候他就一扬条子:“不拉他……抢!”来了一记。那年头时兴“亮相”。他看见了台上演员扭头“亮相”,就来一个:“不拉他……”人家的头早就摆过去了,他一个“抢!”打下,慢了一拍不说,反倒把台上的演员吓了一大跳。旁边的鼓手见坏事了。急着要抢回打鼓权,这才知道这鼓条子是好让不好要回的。你说一声:“师傅,打错了!”段老四点头应道:“是是,错了一下。”你要去抢他的鼓条子,段老四紧紧不放手,反而朝你叫着:“莫乱动,等下打错了!”弄得好像是别人妨碍了他一样。就是碰到不客气的鼓手,硬是抢了打鼓棍,段老四也不生气,一脸严肃地反说道:“你要小心啊,莫再打错了!”倒像是一个师傅不放心徒弟似的。然后段老四也不会离去,仍是讪讪地站在一边,从布袋里摸出那对铜铃碰了起来,“叮、叮、叮……”演出队的人也不管他了,有大锣大鼓在前面。多一个少一个碰铃也没什么大影响。时间长了,不光县城,就是乡下来县汇演的农村宣传队都没有人不知道段老四了。
说起来,文化大革命那几年是段老四打鼓最痛快最过瘾最得意的时候了,多少年后他还会时不时地说一句:“那时候我真是的,天天夜里演出,台上打鼓,忙啊!啧啧!”咂着舌头,回味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