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时代文学·上半月》2011年第05期
栏目:中篇撷英
我叫虾子。我们这地方叫虾子的人很多。这称呼来源于我的母亲。我生活在江汉平原,盛产虾子。一到春夏季节,大沟小河里,只要去捞,一捞就会有一箩筐,便宜得什么似的,几毛钱一斤,虾子们一旦不蹦不跳了,就会不要钱,白送给贩子们。贩子们再拿去贱卖给餐馆里或者熟食店里,用尖椒桂皮八角花椒等等红烧一番,上面撒点紫苏或者香葱,红艳艳香喷喷绿茵茵火辣辣的,摆在玻璃柜里面,当红闷大虾卖。
我的母亲就是一个小贩,她清早就会挑着篮子,在河边找打鱼的人家进些小鱼小虾,挑到镇上,坐九路车,到城里的菜市场里去卖。傍晚的时候,她坐九路车又回来了,挑着两只竹篮子,篮子里面放一些长着虫眼的苹果或梨子、蔬菜,带着满身酱油颜色的疲惫。只要我找她要钱要吃的时候,她就有气无力地说,你就是一只虾子啊!当时,我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明白我母亲干吗这么叫我。我只知道我的父亲让我的母亲很不如意,他常常到镇上的茶馆去喝茶打牌什么的,回来后他们常常打架。后来,我长到十五六岁的时候,他们才不打了,因为他们没有力气打了。他们感觉有点老了。我常常跟在母亲的后面,头发乱糟糟,脸上像破了几个眼的画报,脏兮兮的,什么也不说,只是哼哼,哼的目地就是要钱,要钱买糖,要钱买书,要钱交学杂费。母亲就恨恨地掏出钱来,诅咒般地赐给了我这个名字。于是,很多人都跟着叫我这个名字了,后来,这个名字就取代了我原来的名字。我原来的名字是什么?我不认真想是想不起来的。当公安局的人要我把身份证拿出来的时候,他们问我,这是你吗?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低下了头。对于不太明了的事,我都这样对付。他们无法。只好自己对自己说,不错,是她!
我长大了,长到十八九岁的时候,我就想离开这个地方。日夜都想,做梦也想。靠我读书是不可能的,不说我的母亲没钱供我读,就是她有钱供我读,我也读不下去了。我常常把8字写成像我母亲系箩筐的绳子。我还把一道数学题改了三百多遍,但还是没有改对,数学老师当场气得都吐出了白沫了,像我家的水牛倒刍时吐出的白沫一样。
我们这个地方,盛产水稻,农忙的时候,女人们都得在水田里插秧。插秧并不像电视和电影里那么浪漫好玩,也不像画报中那般花红柳绿的漂亮好看。插秧很累很累,要成天弯着腰。累倒不说。水田里不仅长蚂蟥,而且还长水蛇。蚂蟥会顺着人的大腿向上爬,爬着爬着,就爬到腰上去了,有的还会爬到人的腿中间去,只要不被发现,喝饱了血,会藏在某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变成牛驼精的,牛驼精比蚂蟥更厉害,它会顺着人的毛孔,钻到人的身体里面去,在哪里产卵,生下它们的小毛毛的。当然,这种可能性还是很小的。大多都会被人发现的,因为蚂蟥趴在人的身体上,会有一种痒痒疼疼的感觉,用手一拍,它就掉到水里的。水蛇更叫人可怕。它们常常藏在田埂角落里或者草丛里,水一响,它就会冷不丁地游出来,吓得人半死。当然它自己也会吓得半死。它们的背脊由两种颜色组成,白色和土黄色。在水田里,如果不动的话,你就分不清它是何方来的神仙。如果你踩到它们了,它们也会咬人的,咬得人腿杆子血糊汤流的。当然,水蛇没有多大的毒性,咬不死人,血流一流就没事了,否则的话,我们这里人大多都死光了。
我们村里的女孩大多都出去了。我也想跟她们一样,我不想就这样白白地喂蚂蟥和蛇。可我找不到路,我该怎么样才能出去?逢年过节的时候,那些女孩们都光光亮亮地回来了,她们一个个都变得漂亮多了。我也过去看她们。可她们很少跟我说话。我鼓起勇气跟她们说,我也想出去干活。她们大多都笑了。笑完后问我,你想出去干什么呀?我回答不了。我想象不出来去干什么,我也不知道她们都干了些什么。可我知道我什么都能干的。我有的是力气。我比她们都长得结实,我还比她们都老实。
没有人肯帮我。也没人愿意带我走。在我二十岁的那年,我只好结婚了。对象是别人介绍的,是父亲的一个玩伴介绍的,比我大六岁。母亲说,大六岁的男人应该懂得疼女人的。我当时不懂母亲的话,但后来我还是懂了。等我懂了的时候,才明白母亲的话并不一定是对的。男人大不大不是最关键的,关键是男人的心好不好。等我懂到这些的时候,一切都有点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