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帝征和二年(公元前91年)夏天。汉武帝已是一位年近七十的老人了,正在甘泉宫避暑养肉。甘泉宫在距长安二百多里以北的云阳县(武帝晚年经常住在这里)。一日,在益延寿观,他凭几而坐,膝下拥着一个年约四岁的孩子。这是他最小的皇子,名叫弗陵。他的母亲是武帝晚年新宠的美人赵婕妤,她在怀孕十四个月之后才生下这个孩子的。据说古代大圣人唐尧也是坐胎十四个月而生。武帝觉得此子一定不凡,对他宠爱异常。常在大臣们面前夸赞道:“朕有六个孩子,只有此儿最为象我。”
武帝此次来甘泉宫,所有后妃姬妾美人一个也未带,只将这母子二人带在身边。此事在那些善于察颜观色的朝臣中颇引起了一些议论和猜测。
由于不是在朝堂,汉武帝身着长衫,头戴方巾,去掉那些珠光闪烁、色彩斑斓的冕旒衮服,这位威名赫赫的皇帝,只不过是位体态臃肿的普通老人,面容倦怠,神情萧然。服侍的大臣宫官们也不大拘君臣之礼,无非是陪着老皇帝消闲解闷罢了。
只听武帝说道:“朕日前午后小憩,梦见有数千木偶,手持长杖,直击人,醒来头疼不止,直至今日。”
武帝为人一向刚强,从来不在前诉说个人病痛,今日此言,不免令众陪臣纳罕,彼此暗下传递着眼色,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这时,直指乡衣使者江充应声道:“陛下梦见木偶,必定是有凶险之人,暗行欧蛊之术,诅咒陛下。”
所谓“巫蛊”,乃是一种迷信的害人手段,那办法是刻一偶人,写上想要加害之人的姓名、咒语,甚至在偶人头上、胸上钉上钉子,埋于地下,然后不断在神前祈祷,以置对方子死地。
汉武帝一生雄才大略,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位大有作为之君,可他迷信极深,一生之中,为了招致神仙,妄求长生,也不知耗费了多少民脂民膏,吃了多少亏,上了多少当,可他至者不悟。大凡以为神仙能使人长生之人,总也认为鬼神会促人短命。因此,他对巫蛊之类的把戏深信不疑。听了江充的话后,他冷笑道:“朕受命于天,岂是人所能加害!不过,朝廷之中总有些人为非作歹,实在可恶,连皇后懿亲和朕的亲生女儿都对联不怀好心,想来世实在令朕难忍。”
陪侍的大臣们知道,他指的是前几个月原丞相公孙贺一案。公孙贺之妻便是卫皇后的嫡亲长姊卫君孺。有人控告公孙贺之子行巫蛊,诅咒皇帝,结果是公孙贺一家遭了灭族的大刑,株连所及,连卫皇后钓两个亲生女儿诸邑公主和阳石公主,以及卫皇后的外甥、故大将军卫青之子卫伉俱遭诛戮。武帝惩处对手是毫不留情面的。今日他为何又要重提此事?大臣们惊疑不止。
江充又道:“近日胡巫檀何对臣言,长安城上空罩有一片不祥的云气,必定是巫蛊作崇。”
这位檀何是从西城来的一位神汉,吹嘘自己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详察人间的吉凶祸福,汉武帝竟对他十分相信,不时将他召入宫中,听他胡谄。
听了江充的话,武帝十分认真地问道:“檀何果然如此说过?”
江充道:“臣怎敢欺蒙陛下!依臣看来,必是公孙贺一案尚有遗漏,只有彻底查清妖孽,陛下方可龙体大安。”
武帝连连点头道:“卿之言甚为有理,此事就交由你去办吧!”
众陪臣听了此言,禁不住不寒而栗。难道又要兴起一场大案吗?谁又会是此案的牺牲者呢?由,于摸不透武帝的心思,大家都噤口不言。既然让江充去办,大家就得防备着点。他是直指绣衣使者,京师盗贼及贵戚大臣违法犯禁之事,由他经办,虽然名正言顺,不过此人手狠心黑,时常假公济私,挟嫌报复,谁知他又会乘此机会加害于谁呢?哪知江充却回答道:“臣不敢奉命。”
武帝生气道:“你敢违抗朕的旨意?”
江充道:“长安城官民杂住,未央、长乐两宫,占有全城之半。巫蛊之事若仅在宫外,臣尚可办理。若是事牵宫禁,臣便难于插手了。
这时宦官黄门苏文乘机说道:“臣在长安时,常见有巫妇出入两宫,此事宫中难免无有。”
江充道:“臣为陛下执法,不知避讳,得罪执政大臣不少,前不久因太子紫臣违禁行走驰道,被反查办,太子恨至今,若巫蛊之事不幸而涉及两宫,臣置身于陛下家庭骨肉之间,一遭谗毁,便死无葬身之地了!”
武帝道:“朕正要你认真,你尽管放心去查,朕为你作主就是了。”
说完携了小皇子弗陵起身而去。
这江充乃赵国邯郸人,他有一个妹妹,姿色颇佳,能歌善舞,被越王的太子刘丹收入宫中为妾。江充便想依仗这种关系夤缘而上,王太子鄙薄其为人,不只未加格外照顾,时常还给以冷遇。他怀恨在心,潜逃至京师,向朝廷上书,凭空控告了王太子有诸多淫乱不端之事,结果是刘丹被捕入狱,失去了王太子之位,他倒被留在朝廷,他人高体壮,深目浓眉,冠服佩戴常好别出心裁,加之他辩才颇佳,即便在朝堂之上,也敢高门大嗓地侃佩而谈,汉武帝对他颇为赏识,称他为“燕赵奇士”。他看出武帝执法严苛,在任直指绣衣使者之后,办案毫不留情,甚至对一些豪门权贵违法犯禁之事,他也敢大胆科举,更赢得了武帝的好感。
汉朝制度,皇帝车驾出行,有专辟的道路,名曰“驰道”,无论至亲至密的皇亲国戚,还是位高权重的王公大臣,都不得使用、穿行这条道路,否则,车马没收,人要查办。去年太子刘据的家臣奉命去甘泉宫,驾车走上了驰道,正巧被江充查见,当即车马没收,家臣拘禁。太子派人来求情道:“没收车马事小,求江君一定不要将此事察报皇上,以免皇上责备东宫管教臣下不严。”那扛充竟将家臣犯禁、太子求情之事,全都奏报了武帝。武帝因此对扛充大加褒赞道:“为人臣者,正当如此!”从此对他更为倚重。不过江充因此倒添了块心病。要知道,今日的太子,便是明日的皇帝。虽然江充早已看出,自从小皇子弗陵出生以后,武帝对卫皇后及皇太子冷淡了不少,可刘据至今还堂堂正正地痊居东宫。武帝年老多病,不知哪一天便会驾崩归天,若是那时刘据即位,还会有自己的好果子吃吗?他暗自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把刘据的这个太子之位扳倒,可一直苦于没有机会,今日武帝骤然提出了偶人,他仿佛窥出了点苗头,不由一阵暗喜,心想:“时机来了!”
江充奉了武帝之命查办巫蛊,便是领了尚方宝剑。他携了胡巫檀何,兴冲冲地赶回长安,比平时更加耀武扬威。他先从民间查起,渐渐地及于一些朝廷大臣。那时,巫蛊等迷信风习流传颇广,要在地下挖出几个偶人,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是哪能有那么许多,江充一心想把事情闹大,便串通檀何,私下刻制了许多木偶,凡是不为武帝所喜或与自己关系不协的人家,便事先派人在这些人家住宅或家庙附近埋上几个,第二天他带人去,自然一挖便得。被害人不服,他便将烧得通红的铁钳去夹人皮肉,谁能受得了这种酷刑,于是屈打成招,也不知冤枉了多少无辜人家。江充还意犹未足,又将那些求神问卜的,祭天拜祖的,甚至连夜间出游的,统统都作为巫蛊案犯抓了起来,就这样牵连攀扯,无端附会,从京师到各郡国,受害致死的,竟达数万人之多。一时之间,京师内外、举国上下,人心惶惶,谈蛊色变。
这件事引起了皇太子刘据的圾大不安。他是汉武帝的嫡亲长于,已三十八岁,被封为皇太子也有三十一年。他性格宽厚,心地和平,对父皇研重用的那批滥用刑罚、手段残忍的酷吏深恶痛绝,对那引起蒙冤受害的人家多有抚慰,因此颇得人心。可这却遭到了那班酷吏的忌恨,经常在武帝面前拨弄是非,说太子诽毁皇上,收买人心。武帝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对这个儿子早已不满,认为他天性仁儒,难承大业。刘据对此全然不曾察觉,行事依然如故。
这一次他看到为了巫蛊之事,半年之内,两兴大狱,不禁忧心仲仲,他一面缮就一封奏书,派人急送甘泉宫,向武帝禀报江充种种枉法情形,一面来到未央宫拜见母后,商量如何迅速平息此事。
“江充如此滥杀无辜,如何是好?”
卫皇后何尝不是忧心如焚,她已预感到江充此次来势不善。她是在三十八年前被册封为皇后的,那一年汉武帝已二十九岁,尚无子息,十分焦虑,此时,她生下了刘据,武帝欣喜万分,立即册封她为后。皇帝嫔妃众多,此后王夫人、李夫人相继产男。而她已容颜衰退,武帝对她也冷淡下来。她倒安之若素。那时,武帝热心于对外用兵,她的弟弟、大将军卫青数次出征匈奴,为朝廷立下了奇功异勋,是武帝驾前倍受尊宠的重臣,她母予的地位自然也就十分稳固。及至十五年前卫青去世,她便常有一种孤立无援之感。自从弗陵出生,她母子二人仿佛被皇帝忘了一般,想要见上皇帝一面也十分困难。那些最为势力眼的大臣便见风转舵,经常当武帝面谗毁她母子,她从此深感危惧。几个月前公孙贺一案,她虽幸免株连,却失去了好几个亲人。哪知惊惧之心尚未平复,又一大案兴起来,而且来势更为凶猛,一股不祥之感紧紧压迫着她的心头。不过她又想,自己迷入汉宫四十余年一生立求王意,行动无意,宠而不骄,蔬而无怨,不护忌,不争权与那些巫蛊之事更是毫无牵连,江充又能岂奈她何?她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还能活多久?武帝大约也不会加害于她,想到这里,心情不觉又坦然起来。她感到了太子躁动不安的心情,告诫道:“江充奉陛下诏命而来,只好由他。外面的事你不要过问,只要严可管束东宫臣属,不得有任何越轨不法之事,只求平平安安了此一案,大家无事便好!”
刘据愤愤道:“这帮酷吏,假陛下之名,行不法之事,伤天害理,陷父皇于不仁不义之中,岂能一再纵容?”
卫皇后严厉道:“你身为太子,应当安守本分,朝廷之事你不当管。也管不了。你速回长乐宫,无事不要外出!”
刘据悲愤道:“难道好端端的一个国家就由这帮奸佞任意作践,无辜之人任其杀戮吗?父皇的一世英名会被他们给毁掉呀!”说着便流下泪来。
卫皇后也流泪道:“国家治乱,民心得失,也不在一时一事。一切要从长计议。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千万不可授人以柄,我已失去诸邑,阳石二女,岂能再失去你?”
正当皇后、太子相对垂泪之时,掌管宫中事务的郎中令急急慌慌进来禀报道:“启奏皇后,江充奉诏进宫查治巫蛊来了!”
皇后,太子大为吃惊,几年来治巫蛊已有多次,何曾查到宫中?刘据怒不可遏,道:“简直无法无天!命卫卒将他们捕捉起来!”
卫皇后制止道:“他既敢于进宫,必然是得到陛下的许可,不可阻拦,由他查好了。未央宫要查,长乐宫自然更要查了,你速回去安排接应,一定不可莽撞!”
当刘据乘车穿过中央宫时,看到一批批手执长头的力士已在宫苑的假山、亭阁、池榭、楼台等处挖掘起来,尤其令他惊异不止的是,在崇高巍峨的未央前殿,竟也聚着一群壮汉,挥扬着,吵吵嚷嚷。这里是国家举行庆典,皇帝召见大臣的朝廷重地,平时连执政大臣到了这里,都是连大气也不敢出的,如今乱乱糟糟,仿佛是春种秋收时的农田。他忙令停车,沿着白玉台阶急步而上,怒喝道:“你们这群奴才,胆大妄为如此,难道不怕杀头吗?”
众力士看着他,不敢出声,其中有个小头目模样的人怯怯地道:“奴才等是奉江大人之命,不敢不来!”
刘据跨进前殿,眼前的景象简直不敢使他相信会是真的,这座深邃宏阔、肃穆庄严的政事大殿,这个象征着国家尊严、体现着皇朝权力的神圣场所,如今器物杂乱不堪地堆积在一角,地面被挖得坑坑洼洼,连那神圣不可侵犯的皇帝御座也被掀翻在一边。他怒火中烧,一迭声地高叫道:“快传江充来见我!”
随他进来的太子宾客张光立刻出去寻找,找了半天,连江充的人影也没见到。
刘据痛心疾首,汉朝立国一百余年,何曾有过这种事情,奸佞之举横行无忌居然到了这步田地,这还成何体统!他料想江充可能去了长乐宫,便带了随从急驶回宫。
未央、长乐两宫,都位于长安城南,一西一东,中间相隔只有一路。当他匆匆赶回时,长乐宫宁静如故,江充并未来。刘据强压怒火,立即将江充种种无法无天行为,缯就一封急奏文书,派太子家臣无且急送甘泉宫,这是他两天来的第二封奏书了。他知道父威言暴烈,决不容许任何人对他有一丝冒毈,得知江充毁了他的御座,决不会轻饶他的。
江充是在下午来到长乐宫的。刘据在阅政殿盛怒以待。
“江充,你知吗?”
“臣奉陛下之命,查治巫蛊,不知何罪?”江充跪拜如仪,口气却很硬。
“你翻掘未央前殿,毁坏御座,罪当灭族!”
“陛下许臣得入两宫禁内行事,若是陛下以为臣罪当死,刀锯汤镬,臣自当领受!”他分明没有将太子放在眼内。
刘据自然也感到了这一点,他冷笑一声道:“你口口声声陛下陛下,你可知道,汉家自有汉家制度,长乐宫乃高皇帝定都长安之时御政的地方,父皇既然命寡人入主长乐宫,未见父皇手诏,宫内的一石一土,一草一木,任何人休想擅动!”刘据说的高皇帝是汉高祖刘邦,他想以此来压住江充,拖两天时间。他相信,只要武帝见了他的奏书,一定会严惩江充的。
看到太子如此强横,江充心中一阵暗喜,他明白太子越是阻拦,越是容易煸动武帝疑心,定太子的罪也越容易。于是他顺从地管道:“既是太子不许臣便如此向陛下复命便了!
离开长乐宫,他也立即缮就一封密书,命檀何连夜赶往甘泉宫奏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