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媚连喝三杯咖啡,思路才清晰了点。警察、凶犯、女人、英雄,这已构成了一个非常复杂的关系。警察面对屠刀没有冲上去,他逃跑了;可是妇女却冲上去了,她倒下了。警察!警察!为什么逃走的人是个人民警察!吴媚做了五年记者,这些规矩她是知道的,给人民警察曝光不仅仅她需要勇气,更需要勇气的是台长,他那顶小官帽哪里经得起风吹?这位警察有什么背景?黑道的,红道的,吴媚都惹不起。她倒回带子,给这位警察大哥做了一张截图,放大,放大,连他的警号都看清楚了,确实,他是个贪生怕死临阵脱逃的人民警察。
吴媚泄气了,这个绝对的好新闻一等奖,拿到台里就会被枪毙。如果台长的胆子超过了体重,有可能他把这事讲给他警察局里的好朋友,就当是酒后开了一个恶心的玩笑,并且他不会说出具体的时间,地点,并且说完以后再罚自己一杯白酒。
吴媚想了一夜,她现在只有一线希望,就是有人目击了现场,可是,如果目击人就是她自己呢?吴媚想也不敢想。
天亮了,昨夜的血迹都被一夜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菜市场照常开业了,吆喝声此起彼伏,花狗仍然一心一意地啃骨头。吴媚觉得这事得谨慎对待,考虑再三,她装作买菜的去了菜市场,她想打听一下有什么小道消息。吴媚买了一把上海青,问,听说昨夜的事儿了吗?那卖菜的说,杀人了。又一个买菜的凑过来,那里的血迹刚才还有,已经被行人脚下的泥巴踩没了。吴媚没有打听到有人目击的消息,因为所有的人都讲得眉飞色舞,说是一个吸毒的打劫,那个人不给。都叹息着说,真想不开,钱哪里有命重?又有一个女人挤进来说,不是吸毒的,听说是艾滋病人,心理变态,那血是传染艾滋病的……一群人吓得轰然散开。
吴媚回家把截图打印下来,是一张7英寸的彩色照片。他长得真帅,眉眼之间充满了俊秀,尤其是在威严的警服映衬下,他的眼神显得十分和善。吴媚与他对峙十多分钟,他始终望着她,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似乎十分疲惫的样子,似乎十分恐惧的样子。吴媚拿起笔,在他的脸上狠狠地打了个叉,骂了几声,败类!败类!
吴媚几乎有些气急败坏,她以记者的身份拨了电话到医院的120急救中心,问了好几家,才得到确切消息,昨晚送来的女人流尽了鲜血,已经死了。
死了。这是英雄最后的结局。吴媚在网上查到了当天的报纸,报纸上说,昨夜一妇女被人捅死,警方正在寻找目击者。据现场勘测的情况来看,她遇到了拦路抢劫……轻描淡写的,一起突发刑事案而已。
吴媚正在发闷,台里又来了电话,说,可能有人走漏了风声,城管的变精了。市长说市里快开两会了,先暂时放过他们……估计市长的气已经消了。
曝光是有纪律的,一切行动听指挥。在市里两会召开之前,稳定压倒一切。这个吴媚最知道。
现在,吴媚已拍到了最好的曝光材料,威力相当于一颗原子弹,但她知道这颗炸弹不好玩。可吴媚不死心,给台里回话说,可不可录点别的,比如警察见死不救的之类,能曝曝光的,行不行?台里说,给公务员曝光是有纪律的,你知道的。要有老百姓打架就录一录,曝曝光,其他的,你知道的……
吴媚确实知道,曝光不能由着自己说了算,即使自己去争取,也需要后面的编辑、总监跟她一样的硬着骨头才行。但吴媚还是试了一下。可能总监正在开会,有点烦地说,我早说过一百遍,你们都不要折磨我了!
吴媚对话筒里传来的忙音无可奈何。已经由不得吴媚想了,她决定把录像带扣下来。她把曝光短片转录到自家电脑里,再删除资料,把台里的摄像机清清白白地还了回去。台里说,这么多天,怎么没录点菜场资料呀?以后可以用上的……吴媚硬邦邦地说,删了,不删还能怎么的?
从这一刻起,吴媚就跌进了噩梦里,常在梦里听人说,吴媚呀,你怎么不敢站出来说话呀!这声音非常陌生,她猜想这一定是那个妇女的,如果有目击者证实,她应该是个见义勇为的英雄。可惜她死了,死于一场刑事案,是非命。她只能在吴媚的梦里说几句话,算是发泄。吴媚为此几次上东方山庙里烧香,祈求警方快点破案,等抓到了凶手,她才能是个英雄。
台里的记者都是被车接出去采访的,因为摄像机太重,行动不便。这个众所周知,早晨的电视台门口停满了接记者的小车。只是从这一刻起,吴媚拒绝到公安局采访。记者部主任说,吴媚,你以前跟他们关系很好的,连公安局开个什么治安会你也给报道了,你是不是被哪个警察辜负了?可不能公报私仇啊。也有记者凑热闹似的劝,去吧去吧,警察队伍里帅哥多,机会多,哪个都比你上次相亲的小白脸强。
吴媚从鼻孔里哼了一下,气愤地说:“我今生若是嫁给了警察,我就不得好死!”
吴媚不去,别的记者却是巴巴地跑去了。公安局很重视宣传,他们在电视台开办了栏目,叫“警坛风云”,是警察局自费的,隔几天就放一期,都是警察做好事爱民的,奋不顾身抓坏蛋的,总之,那上面从没见过坏警察。当然,吴媚懂,这叫正面报道,公安是政府形象的重要组成部分,让老百姓看着阳光,一定比看着乌云舒服。社会的进步需要阳光,一年365天,晴天占多数,所以万物才能生机勃勃。当然吴媚的工资福利什么的,也有“警坛风云”的份子。
几天过去了。
下班回到家,吴媚第一件事便是打开电脑,把录到的短片放一遍,她不是为了欣赏,而是因为自责。当记者是她12岁时就定下的理想,基本上当成人生目标来完成。为了考进电视台,她新闻系毕业后,又考研读研,为这个光荣的梦想洒下的汗水可以装满三大桶,以为自己修到一把利剑,随时把不平的事儿砍个七零八落。进了电视台,她才知道自己提的这把得意的利剑,竟是木头做的。
这天,她又给片中的警察做了一张截图,打印成两寸的照片。他把她害得日夜不得安生,吴媚要是让他逍遥法外,就如让她活生生地吃下了一碗屎。吴媚把他恶狠狠地装进了自己的红色钱包里,要是有人问起睡在钱包里的人是谁?她就说是个逃犯,帮警察抓的。是的,她太不服气了,暗自发誓,有一天,她遇到他,一定要当众甩他的耳光,为正义,也为了却自己的良心负重。当然,甩他的耳光时,也什么都不说。她相信这个败类心里一定明白。
与此同时,吴媚还去了医院询问死去的英雄送到了哪个火葬场,她要当面向她的遗体道歉。当然,这道歉的话,只能说给她自己听,原因就是因为她是记者,她不能说出真相,这是职业操守,无法违背。
记者从医院打听来的消息是准确的,吴媚赶去给英雄送葬时,天又下起了小雨,和英雄死去的那个晚上一样,雨绵绵的,好缠人。吴媚穿着一身黑衣,她为她戴孝。路上吴媚就想过了,没有人认识她,她无缘无故地送一个陌生的妇女,总是有什么原因的吧?总是得有人猜测的吧?没走进殡仪馆,吴媚把买来的鲜花放在了路边。她刻意摸了一下包里的记者证,绿皮的,是全国地市级的记者通用的,到各地风景区游玩可以免票。如果有人问她是谁,一定有人问,吴媚知道不能用记者的身份去送她,否则会被赶出来。死于非命,只能算报纸的热点新闻,让读者多一点谈资而已。她的家人一定会警惕。
吴媚装成去找人的样子,在门口向里面望了一眼。雨越下越大了,有点哗哗啦啦的阵势,和着里面的痛哭声,像一首大合唱。吴媚远远地看见她睡在玻璃样透明的床上,身上盖着软缎锦绣被面。她扫视了一眼痛哭的人群,发现一个特别打眼的人,是一个年轻的警察,但绝对不是那个败类。
她是谁的母亲?吴媚心里暗地吃惊,莫非她是一名警察的母亲?吴媚退出来,她决定等,等她火化之后,捧着她的骨灰的那个人,一定是她最亲的人。
吴媚没敢在殡仪馆里面等,她退到一处屋檐下,是一家卖丧葬用品的商店门口,里面一直放着佛经,送死去的人上天堂。吴媚趁没人注意她时,偷偷地哭了几次,她良心难安,所以乖乖地等了好几个小时,直到她终于化成一捧灰烬出来了。就如吴媚预想的那样,果真,她的儿子是一名警察。
确定这个事实后,吴媚暗自庆幸没有把录像带拿出来,如果有人见到这个场面,她坚定不疑地相信后果十分严重,一定会这样,他要拿枪指着他的头,如果不这样做,全世界的警察都看不起他。当初自己打算曝光的,现在想起来倒有点后怕。
吴媚一路走回来,淋得透湿,她相信英雄的警察儿子会找出凶手,为母亲报仇。至于她手里的这个短片,她永远都不会拿出来了。
吴媚回家又打开了电脑,把短片重放了一遍,她考虑是否删除,思想斗争了很久,最后她得出一个结论,太珍贵了,实在狠不下心来,删除自己百年难寻的作品,那相当于母亲抛弃自己的孩子。
吴媚关注着事态的发展,报纸上登过悬赏启事,看来公安局对待这个事件是认真的,只是从那以后再也没有消息了。吴媚确定案情没有进展,即使她有一个当警察的儿子,没有目击者,他也束手无策。吴媚突然心里一亮,他在镜头里报过警,他就是目击者,为什么却找不到他了呢?吴媚理所当然地又想到了她的录像带,其实,她也是目击者。
吴媚想了很多次,并且去实施了行动。把带子寄给英雄的儿子,让一切真相大白,不管结果怎样,至少她轻松了,不做噩梦了。有两次,她拷好了U盘,去了邮局,想匿名寄出,谁知道是她干的。可是临到邮寄时,她又犹豫了,带子上清晰地记录着时间、方位、甚至什么牌子的摄像机都能查到,这是电视台的机器拍下的,不用说,这不仅会连累台里,而且从拍摄方位来看,百分之百就是从吴媚家的阳台上拍出来的。台里不会原谅她,站在台里的角度,全台人都会骂她不负责任,想出风头,这就是没有政治素质的具体表现之一。
吴媚把U盘拿回来,放弃了这个打算。可是她无法放弃一个记者的正义感,受了这么多年的教育,就算修来的是一把木剑,也要砍出去。即使砍不出血来,也要砍个印痕。吴媚决定去找他,那个败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