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延河·绿色文学》2013年第07期
栏目:小说实验室
宋刘村东南角那个园子,叫南园,是民国家老辈上的,到民国这一辈,就归公了。
园里有好多树,香椿、国槐、楸树、枣树、马尾松、皂角树,那崖头边上,是一溜洋槐,树上住满了成群的鸟儿。崖坡上,爬满了月季。崖下,从西面来一款款河水,哗哗流淌,在园子里听得清脆悦耳。园子靠北,有一座不大的假山,翠竹婆娑。山脚下,有旧时长廊,雕梁画栋,黑瓦飞檐,连着一八柱凉亭,从那斑驳的漆柱上,可见得这园林的沧桑。亭内有石桌、石墩,坐那里,见得河水绵延南去,遇断崖涡漩东流。
入夜,园子里热闹非凡,小孩儿叽叽喳喳闹不停,娘们儿咬耳嚼舌扯闲话,爷们儿围在一起胡拉八侃编荤段子,大凡村里那些风流秘闻,某某的歪名等等,大都从这里发源。侃够了,舌头累了,就到时间了,人也渐渐散去。但总有那么几个人,却不愿离去,等在那亭间。等久了不着,就议论两句,然后很遗憾地离开。待回家躺下时,那企盼的笛声却飘来了,忙急急地下炕,不顾家人的反对,聚拢回园子里,即使大冬天,也不嫌冷,静悄悄地,怕惊了那笛声,不出声息的围坐一圈,任那笛人在亭子间哽咽悠扬、哀婉动人。
那笛人是六队的民国。
民国今年二十六七岁了,还没有媳妇,却又遭难了。
天老爷不长眼呐。人们不敢说别的,只有拿老天鸣不平。他爹娘早没了。镇反那年,快过年了,他爹突然被从城里撵回了家,没过三天,就又被五花大绑抓走了,娘就吓得一病不起。他爹是城里一中的校长,被人告发四三年向日本鬼子出卖了本村共产党员宋元良。那年他爹十九岁,还在城里一中上学,却已娶媳妇七年了,民国也已两岁,娘大他爹六岁。过年放假,除夕下午,爹挑着筲到村头老井担水,碰到几个人打听宋元良,正好宋元良在井口提水,爹没加思索,顺手指了一下,宋元良就被抓了,再没回来。一年后,爷爷送爹出国留学。回国时,日本鬼子、国民党都已被赶跑了,他爹先在县委做了翻译,后来就干了一中校长,民国家成了远近闻名的书香门第。但像做梦似的,刹那间就变成了反革命。
第二年夏天,他爹又被押回来了。一块押回来的,还有其他十一名反革命,有干过土匪的,有干过县党部的,还有地主老婆的长工情人,竟敢打了公安局长两个耳呱子,反正都是反革命,加上他爹,一共十二个,被押到了南园河边上。临近中午,天上下起了大雨,民国老远跺着脚哭喊,爹,俺娘死了。他爹头也不抬,就等那一声霹雳了。砰砰!!!那一具具尸体栽到河水里的时候,民国看见,有血淋淋的头被挂上了树枝,凭那头发,他认定是爹的,连那树枝一块掰了下来,编上月季,放进了那款款的河水里。他听爹说,这条河从村子的东边曲折向北,绕过许多村庄,行进三百多里,最后流入大海。
民国从来不给爹上坟,只于夜间来园里对着那河水吹笛。那笛声,叫人心碎。
老支书清楚记得,民国是从他爹周年那天夜里开始吹笛的。
爹娘死后,村里人都为民国捏把汗。十来岁的孩子,没爹没娘的,还能成人吗?民国却很用功,懂事。爹给他留下来了好多古书,唐诗宋词,《论语》、《诗经》,《三国演义》、《红楼梦》,还有一本厚厚的《康熙字典》。上四年级时,伙伴们就经常围着他听他讲三国,就有老人担心,说民国这孩子小小年纪懂三国,可别累着心眼儿啊。忽然有一天夜里,人们听到了凄婉的笛声,循声来到南园,原来是民国。老支书望着亭间夜色里那瘦弱颤动的身影,嘴里说这孩子懂事了,心里却更担忧了。
宋元良的大儿子在县武装部当干事,二儿子在部队当兵,三儿子宋继良和民国同学,比民国大三岁。初中毕业后,宋继良在村里当了团支部书记,民国以优异成绩考取了县一中,却因他是反革命子女,被宋元良的革命后代硬盯着告了下来。老少爷们不平,联名保荐,老支书就把保荐书给报上去了,却被很快退了回来。为此,老支书在全县三干会议上,被县委书记点名批判,还做了检讨。保荐书退回来的那天,民国跪在南园崖头上,对着那河水大哭了一场,吹了一夜的笛,直到趴那石桌上睡着了。那天,有个小姑娘一直陪着他抹泪,是老支书家的独生女玲玲。
玲玲比民国小两岁,两家前后邻,一个队。民国爹没出事的时候,爹从城里拿回什么好吃的来,民国总忘不了玲玲。可是,爹出事以后,就大翻个了。那时候,庄户人家除了过年过节吃顿饺子、面条什么的,平常里烧顿豆腐汤泡煎饼,就是上等饭了。玲玲就隔三差五央求着娘烧豆腐汤,好给民国端过一瓢去,再拿上几个煎饼,就够民国吃两顿的了。小的时候,玲玲把饭拿来,民国都是很欢喜地收下,吃得也香,可是后来大了,就渐渐地不愿意要了。在园子睡着的那夜,玲玲像个小大姐似地守着他。太阳老高了,那鸟儿的喧鸣,那树叶间斑驳的光花,把他唤醒了,玲玲却睡着了。他感激而爱怜地看着玲玲,想说些什么,眼神却归于黯然。他犹豫着推醒玲玲,淡淡地说,今后俺不麻烦你了,你回吧。头也不回,握着笛,走了。玲玲的泪花在眼里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