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2008年第08期
栏目:关东传奇
谁也没曾想到,昔日赫赫有名的徐把头,数年过后,竟然会沦落为奄奄一息的乞丐。
一天中午,戒备森严的细鳞河砂金矿,一群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矿工,仍是仨一帮俩一伙地在各自的金坑里有气无力地淘金。饥肠辘辘的他们都在急切盼望着午餐的早些到来,不时朝老金道眺望。
空无一人的老金道上,一个乞丐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他衣不蔽体,胡子拉茬,蓬头垢面,捧着个带豁的讨饭碗,拖着根打狗棒,一步三晃,蹒跚而行,刚进金场,便一头栽倒在尾砂上,没爬起来。
“完了,又灭火一个!”一个二十多岁叫小五子的淘金工咳声叹气。
“这乞丐讨饭也不会找地方,我们还吃不饱呢,哪儿来饭食给他?”临溜的老金狗子嘟哝着。
“没饭,给他点儿尿喝!大老远来的,咱总得尽一尽地主之谊呀!”小五子跳出金坑,便往那个乞丐身上撒尿。
“小五子,你不要太缺德了!”老金狗子爬上金坑,上前制止。
“滚你个老金狗子,少管你小爷的闲事儿!”小五子抬起一脚,将老金狗子踢了个趔趄。干瘦的老金狗子自知不是对手,只得忍气吞声站一边眼盯盯瞅这个路倒。
“大伙儿快来看,这乞丐怎么像徐把头?”老金狗子一嗓子,晴天霹雳般炸响了整个金场。好奇的淘金工纷纷围拢上来看稀奇:“可不是,真的是徐把头!”“真是落魄的凤凰不如鸡呀!”“小日本黑着呢,到处都霸着,到哪儿日子都不好混。好马不吃回头草,在外边要有一线生机徐把头也不至于回来。”
老金狗子将徐把头翻转过身来,用手捧了些溜上的清水,往他嘴里倒。徐把头嘴唇干裂,双眼布满血丝,气息微弱。
“徐把头,嘿嘿,你个狗娘养的,想不到你也会有今天!”小五子抄起金镐,面露杀机。
“小五子,你不要太过分了!”老金狗子用单薄的身子挡住了小五子。小五子正要冲老金狗子发作,突然听到有人大喊一声:“不好了,小鬼子来了!”
淘金工们犹如老鼠见猫,一哄而散,跑回原地。小五子心有不甘地丢下金镐,紧忙跳进金坑,继续淘金。
老金道上黑糊糊地走来一群人,为首的是小泉矿长,荷枪实弹的伪矿警和手持马棒的监工簇拥着他,威风凛凛。这小泉矿长是个五十多岁的日本人,一米五的个头,胖墩墩的油光满面,肥胖身体驮着个球形脑袋,加上短圆的四肢,整个人如同六块积木拼凑而成。圆圆的脸盘上金鱼眼突兀,致使表情肃穆,不怒自威。由于脖子胖得缩进了胸腔里,又套着宽大的黑色和服,像个麻袋。
“这个人,是什么的干活?”小泉矿长一眼便望见了倒在尾砂上的徐把头。
“报告太君,他原先是个把头。”高监工毕恭毕敬地回答道。伪矿警和监工几乎都是本地人,大多数都认识徐把头。
小泉矿长斜睨了徐把头一眼,追问道:“什么的把头,哪里的把头?”
高监工打立正身子一挺:“报告太君,他是个金把头,昔日就在您的这个矿点上当把头。”
“丢到河里去——莫沾了晦气!”小泉矿长正为近些日子出金量锐减而烦恼。他避讳外人死在自己的矿点上,尤其是昔日的金把头。
“太君,不如将他留下——他是个金把头,淘金经验丰富,没准儿对我们大有用处……”高监工不知用心何在地向小泉矿长建议。
小泉矿长沉吟道:“他大大的有本事,让他给我们看看金脉。这些天淘不到金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矿警队周副队长忙靠近小泉矿长,低声提醒道:“太君,矿上轻易不能留这些来路不明的人,尽管昔日大伙儿都认识他。但现在他是不是林子里的人,都很难说!”
“太君,周队长说的没错。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他若啥也不是,就赶紧打发他走,以免惹祸上身!”矿警队队长杜鹏也跟着帮腔。
“这个,我的心里有数。”小泉矿长冲着挑担而来的伙夫高声道,“给这个人一份吃的,弄活他,让他给我看金脉。”
饥肠辘辘的淘金工们自四面八方聚拢来,狼吞虎咽地吃着午餐。老金狗子饭吃一半,便喂徐把头吃。有虎视眈眈的小泉矿长和众监工在,淘金工们岂敢磨蹭,吃罢饭,便纷纷返回自己的金坑,继续劳作。高监工见老金狗子还没有走,抡起马棒,正欲发作,小泉矿长金鱼眼一瞪,阻止住了他。
“老金狗子,扶我起来。”徐把头有气无力地道。乞丐晕倒,都是饿的,肚中一旦有食,病也便好了一半。在老金狗子的搀扶下,徐把头终于又可以走路了。徐把头让老金狗子搀着,绕着金场转了半圈。老金狗子担心地问:“徐把头,莫非你真的要给小鬼子出谋划策?”徐把头咳声叹气道:“混到这步田地,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混口饭吃吧,总比饿死强!好死不如赖活着!”“真没骨气!”老金狗子满心不悦,但看到徐把头这副可怜相,也没再说什么。徐把头喘息着,慢悠悠地道:“老金狗子,请相信我,只要我还有一口气,迟早我还有东山再起的时候!”
老金狗子将脸转向一边,不再理徐把头,独自回返淘金去了。
徐把头拄着打狗棒,回到众人面前,一屁股瘫坐于尾砂上,有气无力地喘息着。周副队长走过来骂咧咧地道:“徐把头,别他妈的放赖,金脉的走向看得怎么样,赶紧向太君汇报!”徐把头回手指了指:“朝回挖,朝尾砂下面挖。”此言一出,众人哄堂大笑。
“挖你妈个×!尾砂都已上过溜,哪里还会有金子?简直胡说八道!”周队长恼羞成怒,“来人,给我乱棒打死,丢到河里喂王八!”
“慢着,听他把话说完。”小泉矿长不满地瞪了周副队长一眼。周副队长忙躬腰退到一边,再不敢多言。
徐把头很自信地说:“此处金脉朝下走了,加之前些天下暴雨,金坑积水,金砂中的金子遇水下沉。现在还按原来的深度挖掘,自然就挖不到多少了,得深挖一些,才能出金子。”听徐把头这么一说,懂行的人如梦方醒,心服口服。老金狗子却气得将金锹弄得山响。
小泉矿长对徐把头的看法尽管满腹狐疑,表面上却没表露出来。他在金场蹲了一下午,指挥众人按徐把头说的干,以验其言。没想到,傍晚清溜,产金量明显增加。众人不无佩服,小泉矿长那张胖脸上也露出了平日少有的微笑。小泉矿长让把徐把头留下来。当晚,高监工将徐把头接到自己家去住。
徐把头确实是个经验丰富的金把头,他在穆棱的细鳞河金矿已干了数十年,从默默无闻的小工,熬到很有名望的把头,家产万贯。但是好景不长,日本人来了以后,霸占了金矿。望着自己亲手创建的细鳞河砂金矿被日本人强占,徐把头上吊的心都有。那年,他才三十五,瘦高个,四肢颀长,由于常年辛苦劳作,背驼得很明显。他面色灰黄,长驴脸,三角眼,尖头顶,黄发稀疏。一颗半尺长的野猪獠牙用结实的鹿皮绳穿着,挂于脖颈之上,据说可以避邪。其实却招了灾,五年前,妻子死于难产,现在连家都被小鬼子占了。
为达到愚民政策,日本兵见到右手中指有茧子的就杀。徐把头便用菜刀忍痛砍掉自己的右手中指,因为他年轻时曾跟同念过私塾并在军队共过事的老把头识过文,断过字。这也是他日后能成为把头的主要原因。那时的淘金工都是文盲,徐把头便成了凤毛麟角,他断指后连夜逃离了金矿,就不知所往了。如今,他又返回了细鳞河砂金矿,看来在外边混得不如意。这次回来,打算继续干老本行,混口饭吃。
金矿一切都变了样。淘金工比以前多了好几倍,金场的范围明显扩大了。日本矿长小泉一郎在此一手遮天,说一不二。除数名监工外,尚有护矿的荷枪实弹矿警数十人,矿警队成员都是中国人,狗仗人势,为所欲为。矿警队队长杜鹏是徐把头昔日的手下,世态炎凉,他望见徐把头,理都不理。杜鹏现年三十,中等身材,偏瘦,满脸皱纹,老气横秋。一双眼睛却很毒;一颗门牙,断了一半,说话直漏风。
高监工倒是不计前嫌,对徐把头很热情。他昔日曾因偷金子被徐把头发现,将其一顿痛打,逐出金场。因手脚不干净,别的金场也没人要他,弄得差点儿落魄街头。没想到日本人一来,他却当上了不用出苦力的监工,有吃有喝,混出个人模狗样。高监工对徐把头目前的窘境,深表同情。徐把头病好后,他二话没说,便带着徐把头去矿部见小泉矿长。
矿部一色木刻楞工棚,坐落于金矿上游的一个半山坡上,苍松掩映,林木葱茏。小泉矿长单独居住在一个日式结构的工棚里。由于怕偷袭,驻地四周,铁丝网密布,荷枪实弹的矿警昼夜站岗巡逻。
高监工带着徐把头来到小泉矿长的房间,却见周队长正在小泉矿长的房间里,他和小泉矿长俩表情严肃,好像正在商量什么机密的事儿。
小泉矿长得知高监工来意后,满心不悦。他不打算收留徐把头。高监工竭力说情:“太君,徐把头是本地通,身强力壮,淘金经验丰富,细鳞河的矿层分布,谁也没有他熟悉。他寻找金脉,数一数二的,难得的人才!您要不留,一旦让他跑到别的矿上去,对咱们可是一大损失啊。”小泉矿长斜睨徐把头一眼,冷冷地道:“让他去淘金,干两天看看再说。”“那我就代徐把头谢谢您了!”高监工笑容可掬致谢。
徐把头和高监工走后,小泉矿长低声问周队长:“金矿里有林子里的人,你的能确定?”周队长一口咬定:“我的消息,千真万确,至少有一个!”小泉矿长沉吟着问:“这徐把头,是的不是?”周队长略一思索说:“目前还不敢确定。但他和杜鹏,至少有一个人是。可疑性最大的是杜鹏……”小泉矿长鼓着金鱼眼狡黠地一笑:“周队长,是不是你跟杜队长的关系不好的,就想陷害他,想取而代之?杜队长这些年为我护矿,可是立下汗马功劳的。”周队有点惊慌,紧忙表示:“太君,我只是就事论事,绝对没有别的意思。”
老奸巨猾的小泉矿长嘴角掠过一丝奸笑:“我相信你的话,还是提防杜鹏一点儿好。要不,就用徐把头,考验考验杜鹏?如果他俩都是林子里的人,就让他们自相残杀!杜鹏若心慈手软,那就是不打自招了!到时就两个一起收拾!”周副队长谄笑道:“太君这一招,真是高明!”小泉矿长挥挥手:“接下去的事儿,你去安排吧!不过千万别演砸了。”
“哈咿!”周队长两腿一并,打了个立正,“太君,放心,我晚上就去找小五子。”这周队长三十来岁,人高马大,举止大方,曾是碾子沟金矿的一名把头。
高监工带着徐把头从小泉矿长的住处出来后,直接去了淘金现场。高监工一出现,犹如小鱼群中突然冒出了一条凶残的大狗鱼,适才尚懒散干活的淘金者,动作马上变得麻溜起来。放眼望去,整个金场到处都是忙碌的景象。
一天忙到晚,累死累活,吃的猪狗不如,久而久之,满腹怨气但又不敢发泄的淘金工,便开始消极怠工,有意破坏工具,磨洋工。手工淘金,是个较为分散的工作,只要小泉矿长和监工不在,淘金工们便该怎么偷懒就怎么偷懒。监工大多都是会说韩日中三国语的朝鲜人,小泉矿长按人头发下的钱粮本来就不多,这些黑心的监工却从中克扣。淘金工吃不饱穿不暖,恨透了日本人和监工们,因此偷懒磨洋工,有意破坏淘金工具。
金矿的监工共有五人,高监工是其中唯一的汉人。同时,他在监工之中地位也是最低的。见带徐把头来的是高监工,昔日的工友才敢壮着胆子远远地同徐把头打招呼:“徐把头,你回来了?”“小泉矿长留下你啦?”打招呼的人手中的活仍没有停。徐把头摆摆手,哀叹道:“把头不敢当,我早就不是什么把头了,跟你们一样,出苦力,混口饭吃。”一个工友壮着胆子问:“徐把头,你怎么又回来了?外边的日子,不好混吗?”
徐把头无可奈何,自我解嘲地苦笑道:“淘了一辈子金,除了淘金,别的什么也不会干。到处混不下去,只好回来。虽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可不吃就得饿死,好在我只是个骡子,不是什么好马。”
高监工伫立于高高的砂丘之上,以警告的口吻大声宣布:“诸位,都给我听着,徐把头又回来了,尽管今天徐把头已不是什么把头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咱们丑话说在前头,谁要是跟徐把头过不去,就是跟我过不去,到时,可别怪我不客气,翻脸不认人!”淘金工默默地淘着金,默默地听着,一声不吭。高监工一本正经地对徐把头道:“好好淘金,用不着太卖力,不过千万不要惹是生非,否则,不管是谁的错,在小泉矿长的眼里,都是你的错,到时你就会保不住饭碗的!大家给我个面子,我在小泉矿长那儿也有面子,大家就都会有面子。”忙着干活的淘金工一哄声地应着。
这细鳞河金矿是穆棱金矿的一部分,穆棱金矿遍布百里金川,闻名遐迩。穆棱为满语马的转译音,因为唐代渤海国曾在此设置过牧马场。它位于牡丹江的东部,山高林密,物产丰富,盛产高品位的砂金、岩金和优质木材。而细鳞河砂金矿却是徐把头最早发现的。此处金层浅,藏金丰富,且品位高。昔日徐把头没少在此发财。而今这一切都被日本人强占了,他尽管不甘心,也无可奈何。
细鳞河砂金矿沿河分布,面积并不太大。没有机械化作业,全凭手工淘金,一夏天也淘不了多大面积。所处极寒之地,唯有夏季方可淘金,但时间又非常短暂。手工淘金,环境恶劣,阴暗潮湿,十分辛苦,阴雨天蚊虫叮咬,晴天酷热难当,双脚双腿几乎整个白天都浸泡在冰凉的河水之中,淘金工人人都有风湿病,久而久之,骨头变形。
高监工安排徐把头和体质较差的老金狗子一个溜儿。金溜子破烂不堪,难负重荷,金锹则豁牙露齿,总是掉头。徐把头边淘金边维修工具。
全矿的人除了狗,就连小泉矿长,也依旧称呼徐把头为徐把头。但这称呼却缺少了以往的敬畏,同直呼其名无甚区别,并且在某些人的口中拉长音呼出,竟明显带有蔑视口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