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坠在景绿叶的梦上，击起一朵墨色的水花。景绿叶惊醒，夜色粘稠，使得传来的雷声混沌，如瘪的皮球撞在幕布上。雨终于来了。景绿叶扔了睡眠坐起来，没有开灯，似乎听得更清晰深远。雨很急，带着脾气，大雨点噼噼啪啪，乱溅在屋瓦上。景绿叶抬头，喜悦地听着屋顶。这时，骤雨哗哗，漫天而来。天像个巨大的筛子，万千的筛眼抖动中甩下万千的雨线，雨线密匝匝排成了雨阵。风疾，驱驰得雨阵旋转、倾斜，一排排雨箭射在景绿叶的门板上。景绿叶跳下床，掀起窗帘等着，一个闪电，果然廊檐挂上了雨帘，院子里溅满了白花花的水泡。
阵雨军队一样过去了，雨声鼓点般散入远空。留下了细雨，淅淅沥沥，起承转合，奏了一夜的曲子。景绿叶陪雨到天亮。她确实像一枚绿叶，青绿的叶子，被雨滋润了一宿。
清晨，地气氤氲，散向沟坳。景绿叶将视线拓展在整个山野上，大块小块的绿庄稼，喝了乳汁似的，嫩得透亮，衬以缭绕的水雾，都像长在仙界的灵性植物了。
景绿叶所在的润水中学，卧在山坡下的一面川台上，绿树层层，像渊博的知识掩映着。此刻，语文老师任青板书了一个特大的“雨”字，而后，给“雨”字里点缀了一串又一串密集下降的雨滴。他一直点一直“下雨”，“下”得全班学生疑惑，继而顿悟式地大笑起来，开了心地笑。任青才说：
同学们，趁着好雨带来的好心情，让我们用笔，留住这场好雨吧！现在，大家上作文课。以雨为话题，自拟题目，字数不限。现在开笔，半小时后交卷。哦，然后那个——当堂评比，班费奖励！
任老师掠一下头发，双手压压学生们涨起的笑，坐在讲桌后提起了笔。他感觉一群诗句携灵带气，向他涌来，得赶紧用笔捞住。
教室门开着，空气丰腴地流淌进来，湿润着每一个学子。
刚到一节课的三分之一处，一位精瘦的学生，将一张纸放到他的面前：
好雨知时节
铁文武
那时，作为老师的任青纸上只写了三行：
我张胸臆万千，捧住这万顷甘雨
万颗麦穗，万株土豆
已将万亩的丰收奉献在大地之上
景绿叶轻盈着身心，在教师灶上忙活。热锅里丢进一个炒字，一团鲜香嗤啦而起，溢向门口；味道，都被醒在了菜蔬上。洋芋是洋芋，面是面，几撮调料，间以些许的绿菜，及油泼辣子。简单、可口、舒胃。教师们佐以雨后的好心情和爽朗谈笑，吃得很热闹。景绿叶转脸，任青刚好迈进灶房们，像一种心有灵犀。任青的一张脸愉悦得能感染了一切。景绿叶马上给他舀饭，连同半勺记忆：之前，她站在雨窗后，看见任老师在雨中俯着头、跨着步，到了教室檐下，摇头，抖头发上的水，用手指一下又一下梳理湿发。别的老师跑，他不跑，是有意被淋，让有缘的雨点，落到他那教师服上、青年脸上、诗人的头发上。
啊呀，任老师，你班里笑声滚滚，惹得我班的学生头往窗外拧。你给讲啥好东西，学生都乐翻了？
张老师，打扰你上课了。没办法啊，一场豪雨，浇出了我班的几个小诗人。其中一位，你们看，还是先锋派。
那首“图诗”被展示在诸位老师手里。
自然是又一番放大了数倍的笑声、谈论声：
正常正常，你是诗人，出些小诗人正常。
哎哟，看这雨下得大的！哎哟，这三棵麦子丰收了，一把镰刀割，一张脸笑了；还有，这三颗土豆也丰收了，一把？头挖，一张脸，又笑了。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看你这课上得，人做梦都梦不到。
哎呀，这雨，下在地里长庄稼，下在教室里长诗歌。嗯，好，好。
发表时记着署上润水中学，让咱学校也出出名。
景绿叶融入热闹，护裙上揩干了手，接过任老师学生的“作品”，眼睛一亮，说：画得还形象的！
她“读”了一遍，会心微笑了。只有她的笑没带声音，写在脸上妍如花瓣着露。几位女教师，十几年的苦读，都损伤了美丽中的鲜嫩成分。知识、自信与后天的饰补，使她们镜子里的面庞，无论怎样瞧总欠一层生气。在近视镜片的虚光下，总使人想起白瓷的精致来。景绿叶刚来时，她们说，啥叫漂亮，景绿叶就叫漂亮，清水出芙蓉一样。任青接口说：
应该这样说：啥叫美丽，景绿叶就叫美丽，两鬓鸭雏色，天然去雕饰。美丽与漂亮，不一样。
妇女们立即撇开各自的教师身份，逼上来问个区别。他说：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女人们起哄：
还不说！啥时把人家黄花大姑娘看得这样细？还两鬓！还鸭雏色？
未婚者大喊：
停停停！你们听我说完！
她们不听，把“两鬓鸭雏色”五个字全作了炸弹，投向光棍。任青跳离餐桌，边退边喊：
乱说！你们乱说！
很快被递进景绿叶耳朵。五个字本清纯，被笑一污，景绿叶臊红了脸。再遇见任青，那五个字一搔，两颊就烧，面庞就要红，狠劲制止。觑见任青也一脸不自然，似在同一时刻也被那五个字搔了。数次摩擦后，那五个字上粘附的笑，掉去了许多，见面渐趋正常。
任青返回厨房提他的保温瓶，说：
这叫一高兴给忘了。
景绿叶立刻站端正了：
任老师教的学生真厉害！
哈。任青笑，摇头。
任老师，我听学校里都说你是愉快教学法，这首诗算不算呢？
哈。啥愉快教学法。我是胡教，胡教。任青出门，扭头又说：
不过，愉快，哦，高兴高兴，总不是坏事吧？
任青的脚被门槛一挡，往前冲了两步，差点摔了保温瓶。
灶房旁一间小房是景绿叶的宿舍。一床一桌一椅，一辆轻便自行车。素简、整洁，一如主人的衣着、打扮，亦如主人的思想、情感。景绿叶收拾完灶房后，多时待在宿舍。中午，她一般不休息，对窗伏案，与书、笔打着交道。晚饭后，若没有临时任务，她便骑车半小时，走十几里山路，回家给老爸作伴。父亲景文山、母亲白梨花，是她景绿叶和妹妹景梅的启蒙老师。二老均为民办教师，在他们村从教终身。村中好多人家父子、母女两辈人，甚至三辈人都是他们的学生。“夫妻教师，奉献桑梓”这一匾牌，在他们的宿舍兼村小办公室挂了几十年，他们的各类奖状、奖证一箱子装不完。任何人翻看这些东西，都觉得自己像富翁一样。国家清退民办教师时，父亲笑呵呵、母亲泪啼啼下了岗。父亲硬被大伙选为村主任，继续为大家操心。痛心的是母亲不久病倒，晚期，这震碎了父亲的心，父亲谢辞村主任，去省城租了房子，住在省城给母亲看病，坚持了两年，直到最后。这些，都永远烙印在姐妹二人的心上，留在全村人的记忆里了……景绿叶立在窗前，刚刚放学，校园里沸腾的欢乐渐次退去。两排松树，早在雨水里洗亮了它们的绿衣服，连同它们的心情。景绿叶是相信树木也有心情的，只要你将目光在树木上静置一分钟，是会看见它们的心情的。女生宿舍前，学生或走或跑或蹲，玩耍的，看书的，吃馍馍的，想干啥就干啥，都尽着自己的心意，不时放飞阵阵欢笑。
——自己也享受过这样的年华。
自己也享受过这样的年华，是父母给予的。景绿叶这样想着，拢起了自己的一团心绪，坐在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教案来。这是父亲当年的教案，沧桑感很重的封面上，“学校”后的横线上是“润水乡旺水村小学”，笔画规整而硬挺，跟写它的人一模一样；“班级”后是“一、二、三年级复式班”；“姓名”后是“景文山”。景绿叶最欣赏父亲写的“文”字，每次看见，总要目光跟着“描红”一下，尤其是“文”字的一捺，父亲总是写得一波三折，起笔、行笔、出笔，棱角分明而洒脱。
母亲没有了，父亲躺倒了。那时，景绿叶正读高一，是班里的学习委员，她毅然辍学回家照顾父亲。学校、父亲反复劝读，景绿叶说：
完成学业的方式不只上学一条，而父亲，只有一个！
一句话封了所有人的口，从此，断了上学的路。景绿叶精心照顾父亲。吃、穿、喝，按摩、聊天。每晚洗脚。脚已经很净了，每晚的一堂亲情课而已。每晚认真洗、捏、搓、揉，像雕刻家精心打磨两只脚型的艺术品。温热的舒服自涌泉而入，抵达全身，将仰于躺椅上的父亲催入半睡眠状态。
闭眼，亲情；睁眼，女儿。
“女儿”二字，疗祛了父亲七成的孤寂。父亲终于恢复了过来。为了两个女儿，父亲将失妻之痛封在内心，将笑容捧给女儿，亮给看见他的每一个人。夜深人静或每逢佳节，他仍会静静地揭起伤疤，让自己的心疼一疼。白天，让红日浴脸浴身。双目微闭，只留有几毫米的缝，依然看见着整个世界的几分之一。梨花满眼，片片梨叶都像是老伴的眼睛，青青地看着他，为的就是叫他坚持着，好好活着，好好看着它们，和她们。不然这一树的绿梨叶，还有白梨花，都叫谁看呢？那会多么孤寂啊！
一掬饱含真诚和尊重的照顾递过来，景绿叶接受了：景绿叶去离家十几里远的中心小学，做厨师。她全身心投入工作、父亲、妹妹，及自学高二高三课程上，人生的历练使她的青春多了份坚韧，使她的美丽摒弃了浮华，她像家乡旱土里的一棵小杏树，慢慢熬着，慢慢长着。景绿叶自修完高中课程的那年，妹妹也遂父母之愿考上了师范，这也是下了一场人生的透雨。村里人锣鼓喧天，披红戴花，以最高的祝福和最大的快乐，送景梅踏进了师范的大门。父亲终于硬朗了起来，回归了康乐与悠闲。他似乎听到了妻子的笑声，听到妻子藏在身后对他说：
好啊，你挺过来了。
转身，没人。似又藏在了身后，说：
你挺过来了，好啊！
眼一闭，就看见了妻子那永驻丽质的容颜。
“父亲的活法正确了。”“父亲又开始了正确的生活。”景绿叶将这两个句子写在纸上，推敲着，看哪一个句子更好，然后抄在她的笔记本上。她已经写完了三个笔记本，每本的扉页都大书着“夫妻教师的人生——献给我的父亲母亲”。她在写一本书，这是她的一个愿望，且是她当前最大的一个愿望。
感于她的自学精神，润水中学的老校长陈维民将她“调”到中学里。陈校长说：我润水中学的人个个不弱啊。我敢说，我们的厨师，也是全县所有乡镇学校里最好的。
景绿叶赶紧低头，这个“最好”当然不只指厨技与文凭。进了中学，景绿叶日渐增强了信心，终于下决心把以前的愿望变成现实——为父母写本书。
这件事只有一个人知道，这个人就是此书的作者——景绿叶。
景绿叶一有空就坐在桌前，坐待一身的音、尘坠落脚下；储在宿舍一角的那团静谧，上升、放大，布满陋室，浸住身心时，她才打开记忆之门。执笔之前，景绿叶遥视十里之外的父亲，似乎看见他和串门来的李大叔，边喝罐罐茶边下棋；再遥视几百里远的妹妹，她坐在气派的师范图书馆里看书，对那些偷看她的男生视若无人。景绿叶嘴角翘起了一个微笑，心定了下来，定在了“写”上。有时写累了或卡住了，景绿叶就一遍遍翻看父亲的教案本。这一册册教案本翻过来又是“剪贴本”，且被归类为“教育案例”“优秀教师”“教学故事”“优秀文章”等，标上“教学故事（第一册）”“教学故事（第二册）”“教学故事（第三册）”等等。景文山老师在最穷的时候，都坚持订阅过《参考消息》《教师之家》等报刊。他订在陈维民的名下，赶集的人带来，或他赶集去时拿回。拿回自己订的报纸时，不忘“借”一些陈校长及中学的报刊。理由是：我订的报纸你先看了，你的这些报刊我借去看看，反正你都先看了，头味叫你先尝了，哈哈。
翻看这些剪贴，如同翻看当年教育的一块块标签，也引人想象剪贴者当时静夜读、剪、贴的劳作情景。想象一展开，全是一个山村教师的安贫乐道。有的“豆腐块”被红笔打了勾，旁边加了“△、☆、！、？”等别人不明其理的符号；有的批上“如此教育学生，学生日后怎样看待老师”之类的话；有的被通篇评点，或词或句，或段，俨然名人点评名著。老景老师视自己的二十几本剪贴本为财富，经常翻阅，并指点给妻女，一同佐餐。老景老师喜欢拿有趣的教学故事、幽默来作家庭谈资。潜移默化，景绿叶认定了教师是太阳底下最灿烂的职业，一度梦想着成为一名教师，且是好教师。景绿叶往往翻不了几页，就会勾起彼时彼景，彼时的“绿叶儿”“梅花儿”，被一对年轻教师甜美地呼唤起来了，景绿叶就觉得自己逆着时光，噌噌地小了回去，小到了十岁、七岁、五岁……景绿叶看见自己在姗姗学步，看见母亲的一双手在前面招引着，父亲的一双大手在两腋下搀扶着；看见父母给自己和小朋友们上课，手把手教她们写拼音：大大嘴巴a a a，圆圆嘴巴o o o，扁扁嘴巴e e e；看见自己给妹妹当老师，手里拿着教鞭……
笔，开始行走，将一缕缕记忆打捞于纸面，熠熠生辉。
早操时，宋老师赶来请景绿叶给他看班。广播声很大，响彻校园。宋老师喊着说是几班的第几节，就跨上自行车，脊背一躬一躬蹬走了。学校里教师少，谁一有事就来请“小景”或“景老师”看班。看班就是“看着叫学生上自习，不要打着吵了。”这是挂在经常有事的几位老师嘴上的话。学生也喜欢景绿叶来看班，可以随意问题，问各科的题，都能得到大姐姐般亲切详细地讲解，而且很少难住她。这就是师生们称她为“景老师”，而不是“景师”的主要原因，多一个“老”字多的是尊重。景绿叶对待老师的托付和学生的请教，用的是两个词：认真、耐心。一些学生，尤其是女生，作业不会，不问代课老师就爱问她。一位女生的母亲，提着鸡蛋找到她，惊讶着自己的大嗓门说：
我的女子，说她经常向你问题，说景老师你知识呢，好得很；人呢，好得很；手艺呢，好得很。我今儿一看，就相信了！我今儿一看，你都身上带着呢！
夸得景绿叶几乎要害羞。不收鸡蛋。母亲立马暗了脸，真地生气了，说：
你看你，你看你怪吗不怪，我都煮熟了！
说着，抓起鸡蛋一磕，两搓，剥了皮，硬往景绿叶嘴边送。只好收下，放到教师灶的餐桌上，被老师们称赞着分享了。过后，景绿叶逮个机会，给那个女生一些钱，才觉得心里安然了些。不就是讲了些题吗？景绿叶给自己暗里叮嘱着：要放清醒点。
刚看完班，小张堵在教室门口：
啊呀景老师，有点事有点事，我下节课生物，劳驾一下您。
景绿叶急了：
你早说啊，没时间备课了！
不备不备。副课。照本宣宣。课后题做了就行。
上县的班车在校门外鸣号。小张朝景绿叶连连拱手：
走了走了，辛苦辛苦，啊，那个，大恩不言谢啊！
小张跑向校门口，长带子的黑皮包甩打着屁股。学生都笑了。景绿叶莞尔，看自己的手，空空如也，连教本都没给，咋宣？上哪个班？上到哪？啥内容？景绿叶快步走着，整理着大脑里的纷乱。景绿叶第一次上副课时，一想平生第一次要上讲台了，心跳得怎么也管不住，好像是别人的心，她偷来了藏在自己的胸腔内。她前一天就背课。边背边调整舌头，只一句“同学们好——，现在开始上课”，就弄得舌头前后左右上下，满嘴里奔波得够呛。完了又背动作、背姿势、背面部表情。手往哪儿放呢，眼往哪儿看呢？安排好了就一遍一遍地表演，心里感慨着演员的天赋，似乎演员出了娘胎就带满了100个拂袖、掩面、吐词的表演细胞，而自己，才有不到30个，挣死也及格不了。终于背好了这节课。眼一闭，都在眼前一行行整齐地板书着。前半夜睡不着，后半夜整个身子困软下去，如同睡在水面上。似梦非梦，恍惚在黑暗的教室里上课。后来才知是“备课”而非“背课”。待一上讲台，下面齐排排竖行行的学生，竟然一齐拿眼睛看向了她，俨然审判。她浑身紧起来，暗自使劲制止自己，越制止越紧张，终而大脑里的记忆功能“死机”，怎么也打不开了，原先背好的特级教师的开场白一句都没出席。她匆匆说了声：
哦，上课，哦。
——声音在颤。下面全是乌着的眼睛，目光亮亮地拉直了全射向她。她的脸颊剧烈地烧起来，赶紧抓起课本转身板书。手压在黑板上，却不知道写啥，黑板帮忙般地冰着她手掌上的肉。袖口在颤！教室门开着，她几乎想奔出去！要命时刻，一声“报告”闪在了教室门口，她赶紧跨过去请这位迟到的学生进来。迟到的学生受宠若惊，边往座位走边瞪着一眼的疑惑看她。景绿叶偷看一眼，门外没有一个人，邻班的教师讲课声音很大，学生答声如雷。她偷吸了一口气，闭上门。她再没上讲台，站在第一排俩女生课桌前，念起课本来，是念，还不是宣，没敢随意增删一个字。念了数段，教室里泛起了鱼鳞般、波纹式的嗡嗡声，她才把挡在眼前的教本移开，轻着声音，尝试着加上一句两句地宣起来。她没看大家的脸，把目光放在同学们头顶一尺之上的位置看下去。到课后的作业时，开始“讲”起来。这时，整个儿人的身心轻了许多，似将全身骨节处过紧的螺丝整体松了一圈。讲完最后一题，她才接近了正常。看表，还有25分钟才能下课。一节课45分钟还没捱过一半，就叫大家往作业本上做这几道题。一片参差的声音说：
做完了。
她急忙说：
做完了可以做其他作业。
就等这句话。教室里一下子响了起来，大家都麻利地收拾了这门副课，拿出语、数、外，抓紧时间做起来，不再看她、听她了。这时就有几位女生向景老师请教，她一看很简单，讲了起来，一连斩了三四位学生的五六道题。抬起头来，一教室的学生都在各忙各的，目光碰上她时冲她一笑，她赶紧还给学生一个老师式的微笑。这时候，她才确认了自己现在的角色，是老师；才明白自己是在上课。而上课的老师，就要传道、授业、解惑。她只算得上解了一会儿惑。下课铃骤响，她没走上讲台去说“下课”两个字，趁着混乱逃回了宿舍。扣了门，拉了窗帘，倒在床上。直了会眼，又拉过被子蒙了头脸。一段时间后，她掀开被子坐起来，看见她背的教案摊开在宿舍的桌面上，似乎是另一个人写的，跟她没有关系。还有，拇指、食指，俩指肚上染着很厚的粉笔沫，却没有板书一个字。狼狈得那个惨，简直是，惨不忍忆。
景绿叶跑进教务处。罗主任连声骂张玉“不坚守岗位”，在墙上的《润水中学课程总表》大牌子上瞄，指住了一个长方形标签说：
这，就是这，这个班。
主任敲敲牌子，说：
这个“校长”（小张的谐音）架子越来越大了，给我这个主任连个招呼都不打，就逃了！
景绿叶刚赶到教室门口，铃声大作。一进教室，站起一个学生喊“起立”，全班站起，像一片树林：
老、师、好——
同学们好！请坐。哦，今天这节课呢，你们老师有事让我来上。大家把课本翻开上到哪一节了？
一片翻书声。
几个学生嚷：
噢，这一节有实验！有显微镜！
学生都要看显微镜。一个声音说：
咱们学校实验室里有一台显微镜，高年级学生都看过的。
这一句堵住了景绿叶的退路，她刚准备说学校里没有显微镜的话呢。其实她也很想让大家看看显微镜，就怕学校不允许。便嘱大家不要吵，先预习课文，她去找教导主任。
显微镜一放到讲桌上，全班同学都——用小张常挂在嘴角的词儿形容，就是——不亦乐乎了。景绿叶愉快并小心着，让全班每一个学生都看了一遍切片，都说没意思，就放上她的一根头发。景绿叶让女生看，都惊呼“像椽一样”。完了，都说没看美，要再看个什么。这时，就有一个住校男生红着脸将一只虱子小心放了上去。一个一个看，教室里立马溅起了一层水泡式的惊叹：
牛！简直是个牛！
男生看一眼又看第二眼，说眼睛等等如何，腿等等如何。女生眼一搭都跑远了。景绿叶时刻不忘保护好显微镜。她快乐着学生的快乐，她觉得这是她上得最简单最轻松，且全班学生每一位都愉快的一节课。观察完毕，她简讲显微镜的结构，工整板书，学生们瞪着眼听得不是认真，而是非常认真，这几乎令她感动。景绿叶进而鼓励大家好好学习，长大当个科学家努力探索科学奥秘，努力发明创造等等。学生们全肃着脸，全部接收而且接受。她发现，这些口号式的教育之辞，在恰当的时机说出来是这样富有感染力。她曾听餐桌上老师们说过，同样一句话，不同的时间说出来效果不一样，不同的人说出来效果也不一样。课后，她眼前放映自己小学至高中的每一位老师的讲课，选出几位，静静追忆品悟，希望在下一节不期而来的副课上能讲得好一点。——师生都说任青的课讲得特棒，她没听过，也没有听的资格——而当前，自己只是为学生着想，尽量“做”得好一些，还远远算不上“讲”得好。景绿叶存心分析着自己，享受着偶为人师的乐趣，她清晰地觉得自己，全身心都浸在一片澄清的愉悦之中。
只是，那只被全班同学都放大了观察的虱子，趁人不备，跑到不知哪里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