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2003年第12期
栏目:传奇经典
二十年前,黄老锛在南宫城里丢过一次人,现过一回眼,蒙受了奇耻大辱。然后就少言寡语闷闷不乐,整日只反复说三个字:练功吧。再然后,黄家铺就不见了他的人影。找他拾掇风箱,说上山了。
二十年前那个冬里,老锛误闯河北南宫县城。在南街刚撂下挑子。吆喝了一声:拾掇——风仙啵!街坊们就围上来看稀罕:这小子吃豹子胆了?(地方口语中“箱”与“仙;同音)一家店铺里还泼出几桶泔水,有猪就到老锛脚边来舔。小伙计拿棍子来撵猪,猪就嗷嗷地叫喊。铺子里女人就骂开了:喊!喊你娘那×!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还不快滚!猪跑了,铺子里还骂。老锛就问街坊,铺子里骂谁呢?街坊指指铺子门边吊的牌子,只见上写“白氏风箱铺”,瘦金体。方意识到因自己贸然闯来,吆喝拾掇风箱,暗含着“你那风箱都该拾掇”的讥讽。古语云:行恨行,此处不该停留的。正要拾挑子走。铺子里出来位妇人,挽个鹌鹑尾巴鬏,说:师傅别走。我家风箱舌头掉了,请给修修。舌头掉了?正是。你家不开着风箱铺么?这……是我、家掌柜的意思。接着又出来个后生,中等身材,腰束褡包;抢上一步说:我们掌柜闻听师傅在敝号门前叫阵,知是高人到了,说门前不是高人站的地方,特派小的来问,若不嫌弃,就请铺里头坐。老锛一听,这位掌柜定是艺-苘胆大。派人下战表的;我若不进门,反显得怯了。便说,如此黄某从命便是。
进门就是一地的刨花,哗哗的。门头屋墙上挂着大小十几把十字架形刨子,工作台、工作凳头上钉着锯条截就的戗口,靠墙码着顶了梁头的一摞新风箱。穿过门头是内院,老锛想,该进上房了。才要迈腿,小伙计伸胳膊一拦;师傅请这边走。上房是接待上宾的。就把老锛领进了矮小的偏房。当门早摆下了一张矮桌一只马扎。老锛且坐了,等待事态发展。
霎时,小伙计上了酒菜,一碟咸萝卜;一碟豆酱,一碗菠菜豆腐汤,一碗烩饼。酒是坛子装,往大碗里倒满,伙计说:师傅敞开量吃,粗茶淡饭,慢待得很,请勿见怪。老锛虽感到主人的有意羞辱,却又不能不表示感谢;素不相识,非亲非故,白吃人家?只得说,天功受禄不好打扰,还是先修了舌头再吃吧。小伙计说:我家掌柜说了,师傅定是短了盘缠,欠了店家饭钱才进城来混穷,吃就是,不要钱。舌头吗,我家掌柜量师傅手艺有限,俺铺子里出的风箱,那舌头可是天下少有,别人做不了的。老锛说不就个风仙舌头?我黄某不信就做不了。搬风仙来我瞧瞧。小伙计说:俺掌柜不叫师傅您看风箱。老锛一听来了气:说你家主母叫我来修风箱舌头的,怎么又不叫看?把你家掌柜请来。小伙计取出一些钱撂到饭桌上说,掌柜的请您拿了这些路费,到别处讨生活去。老锛大怒,把钱往地上千划拉,高声说道:你那掌柜咋就不敢露面?小伙计说:哟,这位师傅,白掌柜他不是不敢露面儿,而是……老锛说:而是什么?这……这什么?快说!老锛这一口,声音大了点,眼梢里就瞅着屋门外一个脑袋一伸又缩回去了。伙计说,掌柜说的话不填豢人。小的不敢乱嚼舌头。老锛眼珠子一拧:怎么不填豢人?狗屁吗?把你掌柜叫出来当我的面说!小伙计又说,掌柜就叫小的传个话,没说来见您。为什么?我们掌柜从来不见野木匠。放他娘的屁!外头听气儿的女主人当场就吓的坐地上了。俺那娘哎,这木匠还真够野的。不行,我得——自言自语着’,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就要去报信儿。正在这时,正房汀帘一掀,人出话到,扯着长韵:这是谁呀,说话怎么不讲卫生,满嘴冒屁?小贵子呢?还不给我撵出去!别叫那小子赡了咱这铺子!说着一步步踱下台阶,眼朝小厢房瞅。就见小厢房门槛上伸出一只大脚来,也是人到话到:听口气是白大掌柜吧?接着大个子老锛迈出厢房,朝台阶上踱下来的白脸脱发中年汉子一拱手:搅了白掌柜晌午觉,野木匠山东黄老锛这儿施礼啦。说着一躬到地。哎,别价别价——白掌柜连忙上前搀住;师傅是……他家里的在厢房门口搭话:这就是您叫我请进来拾掇风箱舌头的那位师傅。哦——嗬嗬嗬嗬!原来就是那位高人哪!快快快,堂屋坐——贵子,另炒菜,上花雕!拉了老锛的手就往正房走。黄老锛身子一沉打个累坠说:野木匠怎好与家木匠同坐?白大掌柜,还是让我先给您安上舌头吧,风仙没舌头,风就成了家雀放屁,灯也吹不灭;跟人一样,人没了舌头,就香臭不识。大嫂,搬风仙吧。白木匠心中暗暗叫苦:原以为是个好打发的,谁知……竟惹火烧身了。这人有嘴有心,不可小觑的。看他粗手大脚,手艺未见得就比我强,且坐下探探他的底儿……就赔笑道;不知黄师傅光临,白某久仰大名,贵号的风箱是声震鲁冀的名牌,前些年把我的拙艺顶得跟头轱辘的,早想登门告饶讨教,今日黄师傅亲自驾临,必是有救于白某,自某须百般感谢才是。黄师傅您务必赏脸到屋里坐坐。容白某略尽地主之谊,女人在天井里帮腔:实在是不知道黄大师傅来了。噔噔噔上了台阶,连推带搡:台阶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弟兄俩还不快进屋。我这就炒菜去。老锛被两口子上下夹击脱不了身,再不进屋就是坐轿哭丧——不识抬举,嘴里说着那风仙舌头……脚已一步步进了堂屋。白木匠说舌头好说,咱先喝酒。
白木匠扶老锛在上首太师椅上坐定。自己对面坐了。霎时酒莱已齐,二人对饮。三巡一过,白木匠道,在下白凤梧,敢问师傅尊讳?黄老锛说:山野之人,不须名讳。自幼家传锛功,都叫我老锛,老锛就是我的名字了。白木匠就一会儿黄兄一会儿锛兄的称呼起来。白凤梧想,既是家传,锛功必是了得。但风箱乃是木作行中的细活,使不上锛的,有了,如此这般方可保住面子。饮罢了酒后茶,话题回到风箱舌头上。
白木匠的风箱舌头大有讲究,不使一种料。楸、桐两样木头。若遇到肯出钱或有头面的主,用楸木。楸木质地坚硬,不走不翘,不起毛,做舌头当当地响,还不容易磨坏了轴根,所以用的年头长;桐木就差了,桐木属软木,容易出毛病,他家用的就是桐木舌头。有人问,你自家为啥不用楸木舌头?白凤梧答,楸木多少钱?十个铜木的钱。这是个抠腚眼儿咽手指头的主儿。喝透了茶,白木匠请老锛传授锛功。老锛推辞不掉,吃了人家的嘴短。心里打着鼓随白木匠回到门头作坊。
小伙计早巳将作坊里的刨花扫净,工作台拾掇利索,搬出一条筐舌头坯子。撂在他担进来的老锛挑子旁。那杆大锛在挑子里的众多家什中一枝独秀,白凤梧一搭眼不禁暗暗吃惊:娘哎,这锛了不得呀。一庹长的紫红把子,甭问是经多年手心汗浸透了的,闪着寒光的刃口,必是吹毛断发的真钢火。只可惜用来刷大料还行,削风箱舌头怕是有瘪子嘬。白木匠心里有数,既然叫舌头,坯子能大得了么?也就二指来宽三指半长,半指厚。一头已顺短边钻了透心孔,倒去方棱。锉圆只剩一道工序:把另一头削出刀刃来,目的是尽量减轻它的重量,卡进出风口中,以便摆动,若做的好,它会巧舌如簧,当当的响给你听,这是说楸木。桐木的就不如了,响起来木杵木杵的。
见白木匠站那儿迟疑,老锛不知他动什么心思。这半天甭想找活儿了。莫非他要拴住我,叫我在南宫城混不下去?若真是的,不如早些离开为妙。便说:白掌柜,有活请您吩咐吧。不敢不敢。不过想劳驾做个风箱舌头安上,黑里好做饭。做个舌头?正是,那不,筐里是坯子。做饭的,给黄师傅送样子来。白木匠说。女主人就取来一只磨豁了轴根的旧舌头。黄老锛捏在手指间仔细瞅,这个小小的舌头跟一般风箱舌头的主要区别在于舌尖薄如纸,跟剃头刀似的,靠下的一边已磨得光溜溜,舌根轴裤只剩半段,也薄得火纸一般,可知已用了不知多少年。之所以没被淘汰,一定是那风箱太好使太有风。要没这么好的风箱,白家铺子能在南宫撑这么多年不倒架?敢在这南街口挂头牌?老锛一边佩服一边犯怵:可这么薄的舌头他是怎么做出来的?面儿这么光,显然是刨子活儿,可用刨子刨,物件前头得用“戗口”顶着,不然一使劲,物件出溜下去不说,用了戗口,又没法刨成纸片儿样薄,真叫人纳闷。看来刨子功是白家的祖传绝活儿。我们黄家历来使锛,刨子功还的确没重视过。行话里有歌唱道:百日斧子千日锛,拉拉刨刨一早晨。论光木料,头一样还是大锛。尺把长的刨子?嘁!今儿个不亮几手,谅他还不知天外有天。想到此处,再不开口,大脚一踢那条筐,嗖,震飞出一片坯子来,一手接住,一手把架子上那杆大锛打底下抽出来。坯子扔地上掌脚一排,扬锛要砍,忽地想到屋梁或身后是否有怕碰的物件,碰了什么也不行啊,万一是条命呢?就这么一走神儿功夫,那下去的锛可就偏了那么一丁点儿,往多里说也就一头发丝儿。古语说的好,差之毫厘,谬之千里,锛刃口在空中这么一偏,下去可就不是毫厘了,当!锛口咬住了老锛的脚趾头。鲜血登时淌了一地,痛得他是咬牙咧嘴,可硬汉子愣是没喊一声。坯子原封没动。就是被汗珠子和血染成了红的。老锛手一停的功夫,白木匠、村外看热闹的全知道出事儿了。女主人连忙取来了刀创药,待给老锛揞上。老锛坚不敷药,抄起那杆惹事的锛,往门框上用力一担。咔嚓,断为两截。只说了句“今儿个栽在锛功上了”。向白掌柜一拱手,多谢指教!拾起挑子,一瘸一拐出店而去,血脚印子直铺到南门外。
当年丢人现眼就这么档子事儿。如今他的大脚拇趾还缺着块肉。他叫上儿子大锛在山上练功,不练别的,只练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