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我和文昌国被聂之箴叫到他的家里。
聂之箴对我和文昌国在语文测验中所写的作文，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在他家的客厅里，聂之箴坐在一把太师椅上翘着二郎腿，烟自然是在手指上像变魔术似地不断减短，他兴致勃勃地说：你们两个人这次的作文，写得很好！表现出了你们的鸿鹄之志，对我都颇有启发。我不是那种对一切都自以为是的人。很多人对我都有一种错觉，认为我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这是错的，绝对是错的！
这次作文测验的题目是：《我的理想》。
在这篇作文中，我毫不忌讳地陈述了自己想当作家的理想。我如此这般地写道：作家从事的是一种高尚的精神劳动，这种劳动一经结出果实，就能让品尝它的人，从感觉到心灵，得到一种净化和滋润，从而获得美的享受。即使读者品尝到的是一种苦涩，但他们也能从这种苦涩中体会出生活的真谛。
聂之箴对我这篇作文和我在这篇作文中所表现出的理想，大加赞赏。他说：你这个理想很好，我希望你将来能在这方面有所建树，当个像鲁迅先生那样字字句句都能让人醒悟的作家。中国是头时睡时醒的雄狮。你用鞭子抽它一下，它就醒了；你的鞭子一旦放下，它又开始酣睡。作家既是制造鞭子的人，也是挥动鞭子的人。作家的思想，这个……聂之箴把右手五个指头收拢，定格在他的太阳穴旁边：这个……是最为活跃，最为敏捷，最为无拘无束的！总之，作家的思想和灵魂，可以做自由体操！老实说，我也有过想当作家的理想和念头，但由于长期从事教学工作，我的思维不由自主地从以前的浪漫变成了现在的严谨。教学是一门思维必须严谨的科学。它不像搞创作那样，可以随心所欲。聂之箴坦诚地说：如果说在我的一生中，还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我觉得我的这种严谨，毁灭了我曾经有过的创造性的思维能力。
聂之箴接着又表扬文昌国。
文昌国在作文中表达的理想是，要当个可以造福于千家万户的领导。用文昌国的话来说，是当个焦裕禄式的好干部。遗憾的是，文昌国现在的现实一如我当初的理想，都没有得以印证和实现。不过当时聂之箴对文昌国的理想同样也给予了很高的评价。我记得聂之箴是这样说的：好，写得好！现在很多人都不敢表明自己希望做官的愿望。实际上在中国人的心中，每一个人都希望做官。包括当作家的，聂之箴突然又用手指着我：当了作家的人还想成为作家协会的主席或者副主席，退而求其次做个政协委员或者是人大代表也好。从本质上来讲，中国是官本位的国家，是个仕途拥挤不堪的社稷。但很多人都不敢谈这个话题，好像一谈到自己想做官就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这完全是一种心理变态，是中国人的劣根性所在。中国人的丑陋就在于此，心里想要得到的，嘴上偏偏不说。口是心非，表里不一，我很讨厌中国人的这种德性。老实说，如果有朝一日有人要我做官，那我一定会当仁不让！因为有知识、有事业心的人，一定会造福于更多的人。古人说得好：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前者是无奈的自慰，后者是有为的拯救。所以我要肯定文昌国这种理想。
听聂之箴这么一说，文昌国反倒觉得不好意思起来。现在想想，也许文昌国当时并非真的想当什么官，只不过是没有什么可写，才做了一篇这样的文章。后来文昌国也告诉我，当时他的确是没有什么可写，正好在测试之前看了一篇与此有关的文章，所以才照本宣科地写了这么一篇作文。他原本以为一个学生大谈做官，难免有些不合时宜，没想到反而得到了聂之箴的褒奖。我想，这或许正好印证了聂之箴心灵中潜藏着的某种野心。聂之箴的这种野心后来真的有了萌发的机缘；遗憾的是，这种机缘以喜剧开场，最终却以悲剧结束。当然，这些都是后话。就当时而言，聂之箴仍然对这一话题乐此不疲。他对红着脸的文昌国说：这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孔子早就说过，学而优则仕！当官，是兼济天下的最佳人生选择。
到了中午，一直在厨房忙进忙出的席翠芝便叫我们吃饭。我和文昌国都感到不好意思。既补不收费的课，又吃不花钱的饭，我们都觉得这等于欠着聂之箴的双份人情，于是借故说家里人并不知道我们中午不回去。
你们将来都是要走南闯北、见大世面的人，现在吃个饭都这么扭扭捏捏，将来怎么能够成气候？特别是你，聂之箴指着文昌国说，如果将来你当了国家主席，国宴要与成千上万的人一起吃，那你该怎么办？难道说你不吃？所以，你们中午必须在这里吃！谁也不许走！从现在起，你们就要练就豁达、开朗的性格，好在将来阔步人生，叱咤风云！
开饭的时候，聂之箴对席翠芝说：翠芝，给我来二两酒。席翠芝嗔怪地说：自己的学生在这里，也不做出个老师的样子，还喝酒？
聂之箴把早已拿在手上的筷子放了下来：你说这话就刻板了，难道老师就不能在自己学生面前抽烟喝酒？我就不信这个邪！
席翠芝又说：就是可以在学生面前喝酒，你也不应该喝，因为你在吃药！席翠芝并没有给聂之箴拿酒，而是给他拿来一瓶药。
聂之箴笑了笑说：药也吃，酒也喝，两不误。我的两个得意门生来了，不喝酒是绝对不行的！快去拿！席翠芝最后还是不得不听从他的安排。
您的身体是不是不太好？我问聂之箴。
身体好不好无所谓。聂之箴一边服药一边对我和文昌国说：只要多带出一些能够考上名牌大学的学生，再苦，再累，我也觉得值！老师嘛，图的就是这！服完药之后，聂之箴就开始喝酒。聂之箴呷了一口酒之后，并没有马上给自己夹菜，而是分别给我和文昌国两人夹了不少的菜。我和文昌国当然是尽量推辞，但聂之箴非常严肃地说：吃，你们必须吃！刚才对你们讲的话，难道都是白讲了？吃！不过吃完了你们别想走，我再给你们开点小灶，讲讲修辞方面的知识。
就在我们吃饭的时候，学校的但校长敲门进来了。
席翠芝连忙起身要但校长坐，我和文昌国自然也是立刻站了起来。但聂之箴却坐在原位一动不动，而且又喝了一口酒：有什么事吗？
但校长说：朱主任昨天找到我，说是市教委来电话，其它各县点名请你去讲讲如何带好高考班的经验。当然，我也不想你去，但朱主任说，考虑到相互之间的关系问题，不好拒绝，所以，还是请你去一下。
不去！聂之箴很果断地说：如何带好高考班，无论是从我们学校的角度还是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讲，都不会有什么经验可谈。现在竞争这么激烈，传授经验就等于砸自己的牌子和饭碗！
从本质上来讲，我的想法与你的想法没有什么两样！但校长说：我只是觉得市教委出了面，不去不太好！所以我想，你还是去应付应付！真要你讲，你就真戏假唱。
既然是应付，那就更没有必要去了！聂之箴把筷子一放：说假话，那更是毫无意义的事情。你就对市教委的人实话直说，我不想去！即使我去了，也不会谈出什么让他们感到可资借鉴的经验。真要撒谎的话，你就说我没有时间！
之箴，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席翠芝插话了：但校长让你去，自然有要你去的道理。你怎么能说没有时间呢？
当然是没有时间呀，学生离得开我？聂之箴气乎乎地说：在这种关键时刻，离开一天损失都无法估量！市教委办事也真欠水平，带毕业班的老师，哪里还抽得出时间去传经送宝！
但校长最后只好自言自语地说：那我再想办法与市教委周旋周旋。
但校长走了之后，席翠芝就对聂之箴说：你这人怎么这么不会说话？处理事情一点也不讲究策略。
什么策略不策略？聂之箴不以为然地说，毛主席说过：实事求是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