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1996年第03期
栏目：中篇小说
殷部是一位办事计划性很强的人。在他担任部长的矿宣传部工作计划有条不紊，工作从来没有忙乱过。党委书记为此曾多次表扬过殷部。但是殷部不能不承认今天他的计划出现了错误。五天前，他便通知大家，今天下午要召开党支部会议，讨论熊凡同志的预备党员转正问题。可昨天晚上夫人突然提醒他，说今天是他的五十七岁寿辰，她和孩子们准备了很长时间要庆贺庆贺。殷部给儿子、女儿、孙子、外孙都过过生日，唯独没为自己过过生日。眨巴眼的功夫竟然已经活了五十七年，还没有做过寿。此次蒙夫人和孩子们留心，要热闹热闹，殷部当然不便谢绝。已经通知过了的党支部会不能延期，祝寿的时间更不能更改，两件事赶到一块儿来了，殷部便感到今天的计划量太大。
按说，下午开会，晚上过寿，时间还是富裕的。殷部怕就怕孙科在熊凡的党员转正问题上制造麻烦，那样支部会就不知道要开到几点。一年前在讨论吸收熊凡为预备党员的支部会议上，孙科就曾经使尽浑身解数要把熊凡拒之于党的大门之外。那天的会开了四个多小时。更何况假如孙科坚决反对小熊的党员转正，会上闹出许多不愉快来，给他殷部灌一肚子的气，即便会议时间不长，他哪还有什么兴趣去过寿呢？
殷部是怀着不安的心情走进支部会场的。未曾料到，孙科一反常态，率先发言，高举双手拥护熊凡转为正式党员。孙科的表现不光让殷部意外，老李和江帆他们也都感到十分诧异。殷部本来已经做好了开一场马拉松会议的准备，实际上会议只开了两个多小时就圆满结束了。
殷部宣布散会。正当人们纷纷起身准备离去的时候，殷部突然想到应该把小熊留下来，和他认真地谈谈，告诉他，虽然他的入党问题解决了，但千万不能骄傲，谦受益，满招损，用不了多久，还有一道更大的关口在等着他，他应该步步小心才对。殷部就把脸扬起来在人群里找小熊，却见孙科早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孙科的一双小眼睛里盛满了话。
要是在平时，殷部明明知道孙科找他有事，也不准备立刻就与他谈。殷部跟他话不投机。更重要的是他要回家过寿，这是他有生五十七年来的第一次过寿，夫人和孩子都在家里眼巴巴地等着他，耽误不得。但是，今天孙科在小熊的党员转正问题上表现得令殷部满意，使得他不好意思拒绝孙科的谈话要求了。
殷部和孙科面对面地坐下，中间隔着殷部的办公桌。殷部扔了一支烟给孙科。孙科却不忙说话，顾自抽烟。支部会是在殷部办公室内召开的。殷部的办公室座北朝南，透过北墙上宽大的窗户，可望见矿北面那道蜿蜒数十里的大山。冬日里，山头上皑皑的白雪在夕阳的辉映下显得更加壮丽。
殷部其实名叫殷广义，煤矿党委宣传部的部长。煤矿里的人办事一向是很大方的，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这几年不知为了什么对使用语言变得小气了，能少说一个字就少说一个字。殷部长不喊殷部长，喊殷部拉倒。初喊殷部的时候，殷部很容易让人误听成“阴部”，大家就笑。殷部也不理人。久了，习惯了，再喊殷部，也就不再有人笑，殷部也就爽爽快快地答应了。说到这里，想来大家已经明白，孙科其实并非中山先生的大公子，而是宣传部里的科级干事名字叫孙辉的一个人。
殷部望着孙科的眼睛。孙科的眼睛很小，小得只能装下一个黑眼珠子，看不出多少眼白来。小熊从大学中文系毕业分配来煤矿工作不久，就对别人说，按照相书上的定义，孙科的眼睛属淫邪之相，孙科必定贪色。话传进了殷部的耳朵。殷部把小熊狠狠地批评了一顿。殷部告诉小熊，你现在工作的单位是共产党的党委宣传部，不是易经研究所，你乘早给我把你的那一套麻衣相法收起来。当面，殷部批评了小熊，背地里殷部又对据传非常神灵的小熊看相的本领倒还真有点儿将信将疑了。因为孙科确实在女人身上摔过跟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小熊刚来，他怎么可能知道呢？
孙科不说话，殷部有点儿急，就催他：有什么话你就快说，我晚上还有点儿事。
殷部。孙科终于说话了。我今天想跟你谈一点我思考很久的问题，不管你对我的谈话内容持什么样的态度，都请你不要介意。
说吧，说吧！殷部朝他扬了扬手。冬日的天黑得早，刚才山头上还能看到阳光，这会儿外面的路灯已经亮了。殷部就想，老李和江帆他们不知去了没有。
在我们今天的谈话中，我不准备回避一个敏感的问题。孙科颇为郑重地说。
这个家伙啥时候学会外交辞令了？殷部想。
殷部，你是不是已经五十七周岁了？
什么意思？你大概是想告诉我，我快要下台了。这不用你提醒，对我们矿的干部政策我比你还要清楚，留七不留八，五十八岁退二线，六十岁办退休，我的工作时间还有一年。
其实你已经在开始做退居二线的准备。
你拿出证据来！
对发展小熊入党你表现得特别急切……
我作为老党员和单位的领导，对发展小熊这样的知识分子入党负有义不容辞的责任。再说，发展小熊入党一切按照党的章程进行，你如果认为有违背党章的行为，可以向上级党组织反映。
殷部，你把我想到哪里去了。向上级党组织反映？我吃饱了撑的？关于小熊入党，在刚才的支部会上我的态度已经表述得十分明确。我这个人表里如一，心里是怎么想的会上就怎么说。
那你为什么要说我对小熊的入党问题表现得非常急切？这样说，很容易使人误认为小熊是我通过不正当的手段拉进党内的。
我刚才的话恐怕没有说清楚，请你原谅。
老孙，我说你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有事儿没事儿都把自己裹在一层雾里，让人看不清楚。就说今天你到底找我有什么事，你就照直说。关于小熊的入党，支部会上你也发了言，就没有必要再谈了。
……我要说的是，殷部，下一步，你是想让小熊挑更重的担子。
我听不懂你的话。
孙科笑了。
你笑什么？
我笑殷部是明知故问。
我不知所以才问。
那我就把我心里的话都说给你听。
本来就应该这样。
你是想让小熊接替你出任宣传部长。
笑话还有一年我就下台，至于由谁来接替我的工作，那是组织上的事情，用不着我操心。
殷部，我披肝沥胆跟你说一句话，假如事情的发展能够实现你的愿望，小熊真的当了宣传部长，我会鼎力支持他的工作。
对这个问题我没有愿望。你如果对我下台之后的宣传部工作有什么建议，请你去找党委书记谈。怎么样？我要走了。
不，请你再等一会儿。看来你是决心要回避跟我谈小熊的问题，那么，我们就换一个话题。
你今天哪来那么多的话题？
殷部，据我观察，现在有些干部在临退休之前，信奉的哲学是“有权不用，过期作废”，所以一看自己快要到退休的年龄便拼命地捞，什么房子、票子、儿子、旅游等等，根本不考虑影响，把自己多年来在群众中的形象一下子就破坏了。群众一看，原来这个家伙在台上说的做的全是假把式，还没下台就比老百姓还老百姓了。我认为一个人在公众舆论中的形象是非常重要的，想塑造一个良好的形象很不容易，破坏起来只消一件事就行了。
跟我说这些干嘛？我也快下台了，请问，我捞了什么？
你听我把话说完，还有一些干部在离开工作岗位之前，考虑的是如何能为老百姓办一点实事，并且努力地去办好它。为老百姓办了好事的干部，老百姓是不会忘记的。这样的干部离退休之后，依然门庭若市，老百姓会永远怀念他们。说一句最不该说的话，为老百姓办了好事的干部真的到了那一天，到殡仪馆告别的人都会多一些。
殷部被孙科说得一时无话，他点燃了一支香烟。
孙科问：殷部，你同意我的看法吗？
殷部说：把你的想法全部说出来，不要让我猜心思。
孙科望了一眼窗外。天已经全黑了。那道山梁屏障般地竖立在夜幕间，有汽车在山间的公路上行驶，可见忽上忽下忽明忽暗的车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