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方便,数次去过塔尔寺。大金瓦寺、小花寺、大经堂、九间殿……凡允许游人观瞻的去处都去过了;正月十五酥油花,六月初七晒大佛,凡游人能看的佛事都看过了;至于那些风里雪里磕长头的,往寺门上抹酥油往门环上挂哈达的,往银灯里添酥油往佛堂里扔钱的,见得更是频繁。过后静心咀嚼,总觉有点欠缺,似乎疏漏了什么。这便让我每每留心那些脸上紫外线积淀笃厚的、趄在墙角晒太阳的老阿卡,拖着笨重皮靴在石阶上追逐笑闹的小阿卡,企盼能从那袈裟缠裹的胴体深处寻得些满意的弥补。
偶尔结识当地中学一位曹老师,声称寺里有他的亲戚朋友,闲暇无事你来他往,交情甚密。于是大喜,心想有此机缘,是深是浅总能探出些底细。
高原四月,春色欲烂未烂,天气乍暖还寒,裸露着灰褐色骨骼肌肤的山包拥抱着塔尔寺,任它炫耀金瓦寺威严的光华。
以寺院为中心,无数小道网状交织四通八达;被喇嘛阿卡称为家的一座座庄廓,是就地取土垒打的高墙,参差错落随地势而踞,分布在寺院周围山坡上,面寺的前墙一律刷了白灰。那层层叠叠散漫而刺目的白色,扰乱了寺院建筑群主调色彩的和谐统一,令人有点纳罕。
庄廓大门一律朝寺院,门板或单扇或双扇多数本色。木纹回旋似飞龙舞凤。门上生铁圆环链扣,门扇微启铁链呛啷脆响。
曹老师前引进入一个院门,便见一狗从门洞对面墙角柴禾堆下跃出,拖着铁绳左腾右挪表演徒劳的攻击,吠声沙哑引人怜悯的忠烈。院里西北两面有房,低檐泥墙。檐上枯草蜷缩,檐下木柱龟裂,柱石歪斜,窗棂残缺,足见房已年高岁久。
主人才旦,曹老师的远房姑舅兄弟。二十三四的精壮小伙,微笑溢着腼腆。进入房内,淡淡的酥油味儿滋润鼻息。脱鞋上炕盘腿坐稳,便有热茶油饼捧上炕桌。油饼造型奇特,色泽艳丽,幽幽地散射出植物油清香。
才旦好一个美男子。润唇启动,两排牙齿雪亮整齐令人羡慕。因为穿着便服,因为光头,他身上似有僧俗双重形象。才旦家乡是藏汉杂居的纯农业区,出家前读过中学,汉话说得地道。无论话题扯荤牵素,每问必答并不忌讳。原来才旦亲叔在寺里为僧数十年,名份不薄。才旦仰仗亲叔保举得以出家,一则接替亲叔衣钵,二则有了职业,无须在家待业苦思苦盼。他聪颖好学,灵巧勤谨,入寺三年便得寺管会器重,委派管理寺内集体伙食账务。许是为了证明自己才干,才旦从写字台抽屉翻出一本影集。说头年省佛教协会组织僧侣观光旅游团,他随团负责起居饮食公务。翻着那色彩鲜明的照片,或合影或单照,背景是天安门、五台山山门等。才旦夹杂在众多袈裟光头的老迈僧人中,无论制服便帽,藏袍礼帽,皆容光焕发英姿勃勃。正看得入神,耳听才旦频频让酒,挪开影集;见才旦执一瓶香槟,琥珀色液体徐徐倾满茶杯,细微的泡沫在膨发爆裂。
出于释疑,我问及庄廓墙上抹刷的白灰。才旦说每年阴历十月十五至二十五日,是藏传佛教始祖宗喀巴忌辰。全寺僧众家家户户要墙上刷白,屋顶燃灯,以示戴孝。
才旦执意要留我们吃饭,曹老师从旁怂恿鼓动。说入寺不吃阿卡面片,将是终生憾事。才旦的盛情难却,曹老师鼓吹生动,我也乐得应承。才旦去厨房做饭的空档,曹老师说寺院四周的庄廓院落都是喇嘛阿卡的私人房产,有一人买了别人借住的;有众人合资买了伙住的。房产在寺内可以任意转让买卖,只不许卖给俗人。才旦买了这院房子,家里亲戚朋友无论男女都可以随意往来,随意留宿。原以为寺院僧众部队战士般群食群卧,全由号令遣使。这会儿方知自己孤陋寡闻。当僧人如此自在,难怪出家为僧要由寺里熟人保举。
见我热衷僧人底细,曹老师说寺里有个年轻活佛是他的朋友,明天不妨去那儿转转。这话中我下怀,乐颠颠只盼长夜缩短,新日速升。
翌日又是美天气。高墙夹峙的扭曲巷道里半巷阳光半巷阴影,阴阳交替说不透的深沉宁静。弯来拐去,停在一扇极平常的庄廓门前。
入门先是前院。院中央摆放一张破旧的台球案子,落尘染白了绒毛斑驳的台面。旁边支着一辆苫着塑料布的幸福摩托车。右手三间没有门面的柴房,一角垛着尘封的柴堆,柱根散放着细碎的麦草。左手的两层木结构小楼却十分整齐,玻璃门窗,油漆板壁。楼下门窗紧合,许是几间闲置的空房。曹老师说这位活佛年轻好动,出门入户摩托车来去,隔三见五要到市区游玩,是个极活跃的人物。我推想“人物”与活佛之间那神秘有趣的连带关系,想见活佛的心便急不可耐了。
通过低矮昏暗过道进入后院,恍如进了太虚清幽之境,心绪立时清澄如泉了。这里房屋四合,天井方正,满院青砖地面纤尘不染。南北两屋风门紧闭,彩绘窗棂色调怡目。西屋风门敞开,屋里安置着香案神龛,案上一排锃亮的黄铜灯台,两溜净水铜盅,如豆火苗轻摇慢曳,似神的迷离睡眼。西南角青砖台沿上席地两个年轻阿卡,一个剥葱,一个摘蒜,相互挤眉弄眼低声说笑。日光逗弄紫红袈裟青翠蒜苗,呈放鲜活的色彩对比。身后角房里传出嗡嗡的鼓风机声,三五个阿卡正挥勺舞刀忙碌。
有小阿卡进房通报,旋即有人从东房出来。此人三十上下年纪,一米七零高低,偏黑蛋形脸上,陡鼻大眼,阔嘴玉牙。头上咖啡色鸭舌帽,上穿黄哔叽中山装,下着海蓝混纺华达直筒裤,脚上三接头皮鞋,身子周正不肥不瘦,眉目鲜明气色两旺。心里猜测此人准是活佛,却又疑惑他为何一副精明的买卖人形象。活佛果然是他!走进东屋西头,侧身炕沿上坐定,已有小阿卡次第捧来油饼炒面酥油清茶安置炕桌上。活佛叫我拌一碗酥油炒面尝尝。我自知缺乏这种修炼,在阿卡面前班门弄斧,贻笑大方,频频摇手不敢献丑。活佛如见故人,热情溢于言表。起先站着说笑,后来索性倚着门框蹲在门坎上,谈吐诙谐妙语如珠。我居高临下望着近在咫尺的活佛,恍惚如坠雾海,一时难以相信眼前这个嘴眼灵动的人物会让无数信徒顶礼膜拜。
问起活佛身世,他如同竹筒倾豆,哗哗见底。原来这门活佛历来都是蒙人,备受青海内蒙等地的蒙古族佛教信徒推崇信仰。上世活佛圆寂,转世灵童投胎藏家,有了他这个藏族活佛。他出生贫困农民家庭,四岁入寺,八岁被“文革”扫出,浪迹十三载,饱尝世间炎凉。1980年平反回寺,用补发的“工资”买了这院房子……
正听得入神,突有杂沓的皮靴声涌进院里。活佛迅疾走出去。我隔窗张望,入目景观令我怦然心动。只见十数个裹着白板皮袄的蒙古族男女老少,背负手携大大小小的布施包裹,垂首躬腰鱼贯挪到活佛身前,接受活佛摩顶。站在檐下的活佛表情安详,几分随和几分威严,右手轻轻触摸对方额头,左手或拍拍对方的肩头,或抚摸对方胳膊,喏喏有语。我看得惊讶,一时感触涌动。心想来得真也凑巧,碰见了如此场面,想其余味必是咀嚼无尽的。问及身旁年轻阿卡,得知有一蒙族老人头年许了心愿,今日在这里举办还愿经事。全寺将有五位活佛来这儿做平安吉祥法事。
我知不便久扰,告辞时,活佛执意挽留,说经事尚早,觉得院里吵杂,可到他卧室再叙。我乐得看看活佛住室,客随主便。
活佛住室在外院小楼上。作为起居室的外间陈设不多,摆放也随便。最引人的是那靠着上墙的佛座。佛座与单人沙发无异,垫得如木椅般高低。上面层层叠叠苫了不少金黄锦缎丝绸,光华刺目。望着它,真想坐上去试试它的舒适绵软,却又害怕它果真有什么不可亵渎的神圣法力,没敢造次。条几上摆着四色干鲜果品,看那整齐模样,估计是款待其他活佛的,可活佛抓一苹果塞我手中,盛情非领不可。
趁我们吃苹果工夫,活佛从写字台吊柜里摸出一双尼龙袜子说,早上起得急,忘了穿袜了。转而向曹老师抖抖有点破绽的袜子,开起玩笑来:“我的袜子破烂不像样子,曹老师行行好给我一双。”曹老师顺话茬回了两句,惹得活佛一阵嘻笑。
离开活佛庄廓老远,禁不住回头看了片刻,土打的高墙,墙头枯苔斑驳。立在墙角的白色吉祥石清高孤独。炊烟时浓时淡向南飘散,丝丝缕缕牵引我的目光南移,望见了南边高杆上轻舒漫卷的经幡,金瓦寺辉煌的屋脊……我终于大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