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西湖》2013年第12期
栏目:实力
石油工人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语文老师张大丫领读。一句四个节拍,她总共敲了八下讲台。胸脯很有节奏地起伏了八次。石油工人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豹子和大家一起跟读。石油工人干劲大,天大困难也不怕。张大丫的声音越来越大。石油工人干劲大,天大困难也不怕。豹子和大家的声音响彻小学校园。
豹子的小学在一家旧祠堂。豹子跟着张大丫读了半个小时后,把下巴抵在课桌上。豹子的屁股只坐小方凳的一个小角,因为阿品和阿丁的屁股就几乎占了小方凳的全部。上课前,张大丫说,人多凳少,你们三人共坐一张。豹子实在无法坐稳,便站了起来。班级一下子安静下来。
豹子说,张老师,铁人王进喜是石油工人,他天大困难也不怕,怎么死了?
张大丫说,那不叫死,他是牺牲了,全国人民都向他学习。他永远活在全国人民的心中。好,大家再“抖”十遍,我等会来抽查。豹子坐下。说完,张大丫走出教室,向祠堂侧门走去。门里的小院,有十只小鸡等着她。张大丫从口袋里抓出一把小麦撒向小鸡。小鸡们叽叽叽叽地说,好吃好吃,真的好吃。
张大丫返回教室门口时,听到大家的朗读声音有气无力,便说,再抖抖,大声点。说完,张大丫往自己张大的嘴巴里丢进几颗小麦粒细细咀嚼起来。豹子仿佛闻到一丝麦香,不禁咽了几下口水。临检查背诵时,张大丫却说,我看了一下大家的口型,就知道都会背了。大家整理好东西,摆好课桌凳,齐背一遍,提早一分钟下课,好不好?好!大家欢呼着。一阵忙乱之后,豹子和大家用吃奶的力气齐声呐喊:
石油工人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
石油工人干劲大,天大困难也不怕。
豹子走半个小时的山路到家,路上还是有点害怕。饭桌上已点起油灯。昏暗的灯光里,豹子大口咬着蚯蚓般的地瓜干,并在嘴里团成团,看着母亲疲倦的脸。
豹子说,妈,生命是什么意思?
母亲说,人是铁,饭是钢。吃饱饭,活着,就是一条命。没饭吃,死了,命就没了。母亲每吞一口地瓜干,便会在喉咙里发出一个表明已吞下的信号。豹子想,母亲也一定饿了。豹子说,每天都要吃饭,到底要吃多少饭,喉咙这个洞到底有多深呀?母亲说,人一辈子就是为了这个无底洞。城里人命好,都是吃国家粮的人。母亲大约是有些饱了,说话时中气很足。
从那时起,豹子的理想不再是石油工人,不再是铁人王进喜。因为他怕死,他不要全国人民向他学习,更不要活在全国人民的心中。他的理想是吃面包大米,娶一个城里的女人,活在大街小巷中,做一个城里人。
为此,许多年后,豹子参加了多次大学招生考试,终于考进了一所师范中文系。邻近大学毕业,一个师兄问豹子,什么是自由?豹子说,自由就是为自己找到一个活下去的理由。那位小学同桌阿丁没念完小学就下海了。有一次,阿丁在西湖断桥边问豹子,生意到底是什么意思?豹子说,唉,生意就是生命的意义。老家的四叔是文盲。有一次,四叔说,豹子,你是大学生,我问你,拉尿和拉屎应该怎么说。豹子没多想,就说,大小便呗。四叔说,不对,应该说去洗手间。许多同学都想留在市里或去省城教书。豹子的目标是回到老家县城教书。县城也是城,只要是城就行;即使是一座空城,也可以唱空城计嘛。豹子给自己的未来这样定位。
大学期间,豹子采取“三不”主义,不恋爱,不时髦,不腐败。一门心思在书桌那尊裸体雕像前阅读写作。据说,那座雕像的名字叫思想者。国家包吃包住包分配,这种天之骄子的待遇,现在想想,豹子的心依然得意自豪。
1988年初秋的一个午后,山城县教育局三楼会议室里,豹子坐着等待分配工作时,想着这些年关于理想、自由、生命的记忆碎片,脸上荡漾出微笑。
秘书说,谁是豹子?到你了。
豹子是最后一个进局长办公室的。局长说,你在大学期间的表现,我们都知道了。你是今年毕业生中唯一一个留城的,你是党员,又会写文章,就到县中关山中学教语文,好好干,党和国家培养一名大学生不容易。豹子点了两下头,哦哦。什么话也说不出。
走出教育局大门,迎面,蹲在树下石条上的父亲站了起来。
父亲说,怎么样?
豹子说,从今天起,我就可以踏踏实实地走在城里的大街小巷中。现在,就差一个能迷倒我的狐狸精啦!
父亲说,轻点,臭小子!
豹子和父亲经过太平桥,穿过半心街,直奔西街尽头。那里有一座山城名校,全县最高学府关山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