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时代文学·上半月》2018年第01期
栏目:小说选萃
朱兰兰
电话是我爸打来的,一听,我吓了一跳。
“我快,快死了,你能来看看我吗?”那一刻,我脑子好像空了,反应不过来,但接着,便是气恼。我不想回答他。他的声音颤抖,微弱,真的像是蒙上了死亡气息。我不想过去,凭什么?为什么要去?这是我的第一反应,在抗拒,在排斥。我听到自己在说,不要去,坚决不要,这个爸跟你没关系。从出生到现在,他管过我多少,真是天晓得。但另一方面,我又听到另一个声音,去吧,这个时候不去,行吗?如果真的死了呢……两种声音交织着,打着架,气喘吁吁。我紧握手机,说不上话来。
这是一个要命的电话。从来没有一个电话这样让我纠结。我甚至有些恐惧了。我想,刚才不接该有多好,但来不及了。电话通了,那头是我爸的喘息声,还有拖东西刮擦地面的声音。
放下电话,我看了我妈一眼。她在洗碗,水声哗哗的。我在斗争,要不要告诉她。这是个问题,告诉与不告诉都不好。我妈是这个世界上最恨我爸的人,至少以前是这样,她叫他白眼狼。我又坐了下来,想着刚才我爸的话。他说,他在医院,住院,中风了。听得出,他的话是漏风的,好像每一句都被狗给硬生生地啃去了一口。那声音是不祥的,既熟悉,又陌生。他没说多严重,但严重是肯定的,漏风的声音像锯齿一样。我浑身都发凉了。
妈把碗一只只叠起来,放进橱柜。她个子小,还把脚踮起来。我看着她的背影,一时间想不好。她又拿起了抹布,每天她都会在厨房里忙这忙那,这也是她待得最多的地方。她蹲下来,擦着地,背影在灯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我决定告诉她,这应该是大事,但也可能不是。我想不好。我就走了过去,拖鞋在地板上拖着,站到厨房门口,靠在门沿上。我想,我还得说。
“老朱出事了。”我冷冷地说,尽可能把事情说轻点。
“嗯。”她抬起了头,露出长长的皱纹。
“他,他中风了。”
我妈愣了一下,像是被刺到了,但很快,又低下了头,擦着油腻腻的厨房地面,好像没听见一样。我站在那儿,不知道该怎么办。的确,那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没有父亲的生活,现在他要死了,究竟关不关我的事呢?我不晓得,所有的人也不晓得,天也应该不晓得。我妈像没听见一样,头低得比前面更低了,翘着屁股,背对着我,好像是我出卖了她。
我决定不睬他,为什么这个时候我要去呢?凭什么呢?我气愤着呢!我去做我的事,桌上放着今天的进货单,啤酒味精盐,肥皂粉牙膏香烟,还有糖糕麻饼绿豆糕……我只瞄了一眼,根本无心去理货。耳朵里都是刚才的声音,那个漏风的,可怜的,也带点可恶的声音。我被这个声音包围了。手里拿着笔,在那张进货单上涂着,胡乱地,不着边际地,想到哪儿就涂到哪儿。
天黑下来了,永进还在店里,我要把饭和菜给他送去。但我没动身,一直坐着。屁股像是给黏住了。
门“嗒”地响了下。“我给永进送去了。”我妈说完,就拎着打了包的饭菜,走了。
屋里一下子静了,也冷了。永进小超市不远,就在小区门口,出去沿着大路走,到保安室那里拐一个弯就到了。我妈像是逃出去似的,动作比平时都要快。平时,她不是这样的。我感觉她想问点什么,但一直没开口。她对这个男人已经死心了,二十年前,就已经死心了。现在,她可能在偷偷地乐着呢。我妈会说,这是报应,老天替她惩罚了。我妈现在好好的,给我们烧饭烧菜,忙这忙那,还接阳阳上下学。她身体好,他身体糟,就已经说明问题了。上帝是公正的,我总是这样想的。
不过,我还是决定去看看,想偷偷地看。我有点怕,怕他死掉,这是以前不曾想过的,我想万一他真的死了呢?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我听说过不少脑中风死亡的。我不敢想象他像木头一样变硬了,躺在火化炉上的样子。我给永进打了个电话,我想我妈还在路上,我说到中医院去一趟,有点事。我没说我爸。永进“噢”了一声,不问什么,他总是那副样子,憨厚,朴实,但又傻乎乎的。就这样,我骑着电瓶车出发了。夜幕下,风瑟瑟地吹来,吹到脸上又冷又痒。
病房充满了怪味。在门口时,我又犹豫了。我怕见到那个女人,姓潘,叫不出名字。自从我爸与这个女人沾上后,我家的厄运就开始了。我在想,遇见她怎么说,怎么对付。这是个妖怪。染黄头发,穿旗袍,我爸就被她这样给迷住了。在我眼里,她跟妖怪有什么区别呢?有两回,在梦里,我与她厮打,其实,我很清楚我是为我妈而战。我伸出手来,掴她耳光,可是她的脸好像是橡皮做的。打起来,噔地一下,那股力像被吃掉了。我不甘心,又来了一下。这下更厉害,我那手像是被吸附到了上面。走廊上,光线阴暗,有刺鼻味,人进进出出。我站了一会儿,调整呼吸,把头探一下,又缩了回来。里面有三张床,被子下面好像有人。光线又暗又模糊,靠窗的一个灯亮着,我看不清我爸在哪个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