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福建文学》2017年第07期
栏目:小说纵横
好的坏的都掏出来,摊开摆桌上,明明白白让人家看。在县一中读的高中。成绩在年级排前二。没读大学,连个三本都没读。人家问,咋的啦?李佐答,根本就没参加高考,没分数哪能被录取?这么说,别有用心,是讲自己虎落平阳,讲自己不是没能耐。人家又问,书念得这么好,怎么就不去高考呢?也不隐瞒,直说,正当我娘被杀死了嘛。话说得清汤寡水,轻轻巧巧从嗓子眼出来,当时可是惊涛骇浪,字如铅沉。又问,你娘被谁杀死了?也是直说,被那个男人,我原来的爹李仲良。此刻讲到李仲良,李仲良模样又浮现在他脑中。他已好长时间不想这个男子。即使这个男子只出现在记忆里,他也不知道怎样处理。这个叫李仲良的男子,曾经是他爹。他喊了十九年爹后,现在不能再喊爹。别人不允许。这个男子,常年在镇电炉厂上班,一手蛮力,他的刀子要捅哪里就捅哪里,何况喝过酒、吵着架,下刀牛都无法逃生。人家追着问,李仲良为啥拿刀捅你娘?他答,我不是他的种嘛。
听到这,对面张姨被吓着,叫,娘呀,你还有这等的隐秘事。张姨看旁边的张老板,稍停顿又对李佐说,你倒可怜着了,就没去找那个男子?李佐纳闷,问,找哪个男子?张姨说,那个男子呀,就是把你送到世上来的那个,他要负责的呀。李佐摇头说,我先前不知这事,压根就不知道,没问过。如今我娘都没了,没地方问。坐在侧面的张老板说,就没找找啥证据?张姨附和,对对,要找找证据。箱子底下,手机里面,你娘说不定藏啥地方,不该没留点真凭实据的呀。知道讲这段事情不易,果然这样。李佐耐住性子说,没有。张姨不死心,把脸凑近,压低声问,那个男人没找过你?李佐回,没,从来没。张姨说,说不定暗地里看过你,你蒙在鼓里不知道。也是呢,你这么聪明,下种的男人也不会笨,把事情做得严实,不漏风。
张姨不嫌事情离奇。
李佐不作声,看着自己的茶杯。他知道张姨此刻将目光黏在他脸上,等他回应。他希望张姨赶紧转换话题,谈今天要谈的正事。刚才讲的是事实。可还有另外一部分事实,被刚才讲的东西掩盖在下面,现在不能提及。
你娘怎么做这种糊涂事呢。张姨叹气,痛心疾首。
李佐还是被这话碰得疼,生出些怨恨。张姨你倒是谈正经事啊,在说啥话呢?只好将该由张姨说的话,自己接过来说。姨,张老板,我把该说的,都如实讲了,不知道的也不编排。你们看能成就成,成不了我也感恩。
张姨闭了嘴,看张老板。张老板看张姨,没作声。张老板这样,是嫌讲得还不透彻。张姨就说,哦,哦,还有几个事,实打实敲下。
姨你说,我把话从心窝子里掏出来。
第一件,你真的认命,不想念大学了?
不想。已做工三年,脑壳里没书本的影,还拿啥考?
倒也是。第二件是,你老家那边,对你做上门女婿这事,没哪个反对吧?
没。爹娘就不说,那边老人也不做爷奶了,叔伯姑三家也不认我,现今只一味毒我,毒得什么似的,没人再操心我的事。
嗯,是这样。小李表过态,张老板你怎么定夺?
张老板刚才眼睛盯在手机上,听张姨问,抬头不咸不淡说,等我思量思量再说。
李佐认定自己被张老板否定掉。他的身份与遭遇,可怕,麻烦,会吓退人家。张老板也是这样,被吓退了。口气在那摆着,思量思量再说,就是说不行。这意思,猪牛驴羊都可以听出。人家只是说得婉转,给点颜面,不打脸。
张姨也听出意思,说,成,成,张老板你思量下,再定夺。说罢,先立起身,脸上赔着笑。李佐看得出,那笑有意思在里面,是向张老板赔不是。找了这么个人,耽误了你时间,我是好心办坏事,没想到他是野种。这四句话,张姨没说,可全在笑里边。
对李佐来讲,张姨说是熟人,也是生人。在小区门口开商店,李佐常去买个日用品,答过话后,就熟。这熟,外面熟,里面却生。但张姨的热心,不管真假,且张姨对上门买东西的客都热心,还是带着长辈对他的关心。这点难得。李佐对张姨尊敬,藏着私心,总到张姨身上、话里找点母亲的影子。张姨要给他说亲,他感激。他是真心感激,不虚头巴脑。平日,张姨守在小区门口的商店里。那个小店,把张姨的脚拴住,很少能出门走动。但张姨喜欢搭讪,与各式人谈,与各路人谈,县城一点芝麻事都清楚。得知张老板在找上门女婿,立马想到李佐,便找李佐谈事。张姨说,张老板家在高档别墅群里。这别墅区,在县城东南角风水宝地,前面是湖,后面是山。里面二十幢别墅,都独门独院,全住着县城能人。张老板是张姨娘家村上的,原先做瓦匠,后来到县城做工程,现在工程做得大着呢。对女婿不计较啥,钱、工作、房子都算不上事,都没有还更好。只要人长得俊就成。张姨觉得李佐长得俊,符合条件。赶紧找李佐,问意见。李佐认为悬,说,张老板就不找县城里门当户对的?张姨说,人家心疼自家女子,不愿让女子到婆家受冤枉气,才要找上门女婿,门当户对的,哪肯倒插门?李佐想想,说,就麻烦张姨试试,成不成,我都感恩,谢你。话这么平淡说,好像随便,无所谓,内心却窃喜。天无绝人之路。这就是。张姨就拿着李佐照片,赶过去给张老板家属看,力荐李佐,说这后生外貌,大概在县城里不说数一也是数二。张姨觉得这门亲事能成。如果能成,与张老板家就有关系勾连上,日后会亲切起来。在县城办大小事,都要有关系后台。张姨将照片送过去,过半个月,张老板家那边还没动静。李佐想得通,知道张老板家收下许多后生照片,在对比着看,对比着挑。反倒张姨等得不耐烦,差点没拿住性子,要跑过去问。好在有消息过来,张姨得到电话,说张家女子中意李佐,张家与李佐要见面详谈。
面谈,也就是相亲,当面锣鼓当面敲,把一些情况讲清楚、了解清楚。现在,李佐被张姨带着,正在相亲。为了这次相亲,他歇半天工,到县城最大的商场,买了全身新衣,还剪了头发,在家洗过澡。他重视。机会就在跟前,忽闪忽闪地让他抓,他自然想把握住机会。心里清楚,自己绝非张家唯一人选,要尽量表现好些。可双方见上面,他觉得这相亲别扭,不是县城里的路数。张家女子没来,女子她娘没来,只来了她爹张老板。张老板身形魁梧,肩阔腰圆。那腰其实称不上腰,是啤酒肚。这个庞大身躯坐在李佐侧面,结结实实塞在椅背与桌子台面之间。到目前为止,张老板话不多,眼也很少看李佐。李佐还是能感受到,张老板偶尔投来的一瞥,气势凌厉,像把锋利薄刀,从自己眉眼处划过。这才是真实的张老板。能在县城做工程,能耐实打实摆着,毋庸置疑。
见张姨屁股离开凳子,张老板说,你这是有事情去?
对对,要赶回店里去。老头在,实在不放心,岁数没上七十,脑袋倒常搭错筋,人家给五十,他找人家九十。张姨说。这话作践自家老头有点狠。她其实是要赶紧脱身,苗头不对了嘛。
成,你去忙事,我跟小李再坐一歇歇,掏掏话。张老板说。
李佐没想到张老板会这么说。他刚才那句等我思量下再说,猪牛驴羊已听出啥意思,张老板却不是那个意思。便觉得这个老板有点奇。再看张姨脸上,立马上了尴尬色。李佐知道张姨在想啥。肯定在想,好事做不到底,瞎子点灯白费蜡,怕功劳给抹杀掉。可话讲出口,就飞进人家耳朵洞里,没法捉回塞进嘴巴里。况且张姨这等样子,也已是跳上驴背的出发模样,自己上去就不能自己下来。也没人劝她下来。李佐在张老板面前小心翼翼,不敢开口。她就只能心痒痒地离开。
张姨走后,张老板要当考官。
李佐坐在张老板对面椅子上。眼睛落在桌面。桌上有一壶碧螺春,三个杯子。其中一个算添加,要另外加钱。一碟瓜子,一碟花生,还有一份水果,都没吃。李佐已估量过,要三百多块钱。在县城,这是高消费。这消费,包括富丽堂皇的装饰、不冷不热的空气、服务员时常来添水时的笑脸。连张姨都知道这么说,李佐不好意思嫌贵。知道张姨好心,怕张老板嫌弃地方破,才进这家县城高档茶餐厅,要个包间谈事。
张老板开始发问,身体没啥毛病吧?
他赶紧答,没,好好的,自小就没住过院。说起来,也只背上有块小疤。
问,咋落下的?
答,两年前落下的。打过一架,与我叔,还有堂哥、堂弟。
又问,为啥?
又答,是我被赶出来的事。我的叔伯说我不属于李家,不能再住在家里,房子是李家祖上传的,只能住李家子嗣。我不肯走。叔伯跟我理论,说我在李家白吃白住十九年,还供读书、供看病,废掉多少粮食多少钱多少心血。本来是要偿还的,看在从小在眼皮底下长大的情分,也不计较,好意要我自己走,反正大了嘛。肯走就算,一刀两断、一撇两清,今后是河水井水不往来,见面也别招呼。家里反正不能再看到我。再在村子里出现,我爷奶两人吃不消,脸皮都因我一个个挂不住,眼见得要塌脸,再不走就要被活活气死。我还是不肯,冷不丁的,我能到哪里去?我说等我读完书,挣上钱,就报李家的恩。他们不肯,要我死透心,说羊不能跟狼走一路。一门心思去找镇政府,找舅家。始终就是谈不成。后来堂兄弟就上来动手,捉住我要将我扔出门去。我抱住桌腿,他们就连人带桌一块往外搬。我拉住门板,他们就将门板卸下来,往外扔。双拳难敌四手,我被扔到院子里,就操根木棍,他们拿上铁铲,大家干上。就这样,干上一架,带个疤出家门。
李佐一点点讲,小心地讲,不让话外生话,多出枝节。这些事,终归要摆上台面。自己不讲,张老板去访出来,效果就不一样。李佐拣要紧的说,把事情的骨头讲了,事情的肉没说。那些怎么活过来的事,犯不着讲细。那些事难以出口。即使现在讲个大概,也要小心,要绕着弯、有选择地讲,不被那些事实打实触碰。那些事,饿狼饿虎一样,攒着劲要伤人,不加提防,扑过来就是一口,能让他疼得当着张老板面掉泪。眼泪早积聚在那里,可以号啕三天三夜。虽然事情过去了,但事情骨头连着肉,在李佐心里搁着,完整崭新,宛如昨日之事。忘却?鬼话。不上心?鬼话。不讲,也怕把某些秘密牵连出来。张老板精明,眼光毒辣,不能让他察觉蛛丝马迹。在三年前的血雨腥风中,他藏起了什么,不能说,任凭在别人眼里烂成杂种,也不能说。现在,好多事压在心里。它们被压在里面太久,都憋闷得慌了。但世界上,还没遇到合适时间、合适耳朵,把这些事情掏出来,面对世人。
李佐将事情的骨头,一点点吐完。
张老板听罢,没作声。李佐从张老板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张老板那张长脸,铁铸似的,没甚表情。张老板开始抽烟。这样子像是在思量。抽两口后,张老板从烟盒里取出一根给李佐。李佐摆手,张老板没收手。李佐接过来。哪知张老板“啪”地一下,把打火机点燃,送到李佐面前。打火机顶端的金黄色火苗,在李佐鼻子跟前跳跃。李佐赶紧说,我不会抽烟。张老板问,从没抽过吗?李佐以为张老板在考验他,便说,没抽过烟。哪知张老板对他的话不甚满意,批评教育一般说,不抽哪成嘛?男子大了不抽烟不喝酒,等于在社会上没两只脚,怎么行?来来,抽上抽上。张老板举着打火机的手一直伸着。李佐左右看看,说,这里不让抽。张老板不耐烦了,道,做事哪要这么规矩?这点小事,你还把它当个难事,丑事,天大事,那万事成毬。
李佐逃不过,只好将烟放进嘴里,凑到火苗上点燃。
两人抽烟。张老板开口道,小李,今天接触下来,你蛮不错,生得像模像样,长得结结实实,脑袋瓜也聪明,整个人拿得出手。家庭关系这样,我倒不嫌弃啥,反而认为干净,可一门心思做我女婿。听张老板这么讲,李佐松口气。没想到张老板对野种这问题,能这么看待。他以为已通过张老板的考验。张老板的话,猪牛驴羊都可以听出意思,但并非那个意思。张老板接着说,对别人家来说,你算是个好女婿,但还不合我心意。我要找的人,不仅是当女婿,还要以后能够接手我的公司。我的要求,自然而然高那么一点,也奇怪那么一点。对你来讲,是奇怪。对我来讲,算正常。我发现你最大的毛病,就是不成熟。我在你这么大年纪,基本上刀枪不入、百毒不侵。你还得加紧练。现今,我给你个机会,让你去办件事。办成,我家女子就是你的。办不成,各走各道。愿不愿意,你思量一下,这两天就给我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