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时代文学·上半月》2017年第04期
栏目:小说速递
出了清华公寓北门,正对着的便是港城开发区公园。昨晚落了一场小雨,人造瀑布,冲公寓门似高头大马,咆哮着人立而起,落下,再立起。从右侧拾级而上,第一梯是13阶,第二和第三梯,都是5阶,剩余五梯,全是3阶。祝天成每天晨练,必经此处。往左拐偏离石径,人踩出的小道,绕往树林深处。石径与小道交汇处第3棵树下坐一女子,在无声地擤鼻涕。她面前扔掉的手纸,散落一堆,如果划拉起来,足有一垃圾抄子。祝天成停下脚步,犹豫一阵,还是往前走去。
他迈到第三步的时候,仿佛再也迈不动了。他不信迷信,自然也不认可投胎转世一说。他以为是幻觉。面前坐地上的年轻女子,怎么和他过世的爱人年轻时一模一样呀?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自红,连鼻孔都是水滴形的。女人看头,男人看脚。那头发盘得似画上的仕女。淡黄碎花短袖衫,超短白布裙,没穿丝袜,两腿像藕瓜一样白。他有些心动,转过身,并没到那女子跟前,距五六步远的光景,说,你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能坐在地上,太潮湿。
那女子好像没什么反应,又从身边包里撕出一块手纸,继续擤鼻涕。
祝天成闹了个没趣,折身往前走去的时候,紧张地环顾下左右,好在周围近处没有人。要是被人看见,他这么主动和一个年轻女子搭讪,会被传为笑柄的。他已有些厌恶自己了。他这是操哪门子闲心呀。他刚迈了三两步,那女子竟有些失控地嚎了一声。
祝天成只有一个感觉,他的心似被人抓了一把,仿佛被掏空了。他再转过身的时候,充满了男子汉气概,直接走到那女子面前,说,我再说一遍,你不管遇上什么事,都不能坐在湿地上。你要信得过我,你起来,跟我到前面路边人多的地方坐一会儿,有什么难处,我要是能帮上你的话,会尽全力的。坐在湿地上,对女同志身体很不好。
说完,他站那儿没动。她要是不动的话,说明人家不愿搭理他,根本不领他这份情。就算被斥为非礼,他也要把心里想说的话说出来。从看到她第一眼,他就感觉好像要发生什么。到底要发生什么,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大清早的,出门遇上的这位年轻女子,越看越像他爱人年轻时的模样,甚至还要美好多。她似有难言之隐。他要能和她说会儿话,该有多好呀。到底有多好他说不上来,他只是觉得,她不该这么痛哭。
没想到,那女子抓起身边的包,起身要跟他走了。祝天成脚步不是很快,心里是那么踏实。前面岗上松林里是老李头组织的老年晨练队,二三十人的样子,他们活动的内容,上肢下肢,弯腰拍背。拍背的次序是排成一条长龙,后边的人给前边的人用两掌拍30次,然后大转身,后队变前队,再给自己前面的人拍30次。前变后,或后变前,不管怎么调换,最前面和最后面的人,总被少拍30次。拍得山响,老远都能听到。每天晨练结束的时候,大伙儿一块高声拖着长腔喊“啊”。有次老李头和他说,大清早一个人在公园喊“啊”,像神经病,大伙儿要是一块喊就正常了。
公园每天早晨,除了偶尔有吹小号的,拉胡琴的,走步的,最少不了的风景,是这伙老年人一起拖着长腔喊“啊”。
越过老年晨练队,岗下石径旁便是两块人造卧牛石。东西石径贯穿树林,往前延伸的石径,一条直通正北,另一条蜿蜒西南树林深处。卧牛石周围一圈,被人踏得寸草不生。祝天成先在一块石上坐下,示意那年轻女子在另一块石上坐。他心里直打鼓,不识天人难成目,难道是缘分?
头上方是六棵玉兰树冠罩顶,一朵花儿开,就有一朵花儿败。玉兰花已凋谢,厚厚的浓郁的叶子,呈深红墨绿色。玉兰树下呈拱状,树上连理枝叶蓊蓊郁郁。正面是一片黄棠棣,左侧是紫荆,伸往西南角那条石径,完全遮掩在樱花林里。昨天早晨他从樱花树下石径走过,肩头上落了一层花瓣。花的芬芳夹杂着树木葱茏的气息,荡漾在早晨清新的空气里,让人心旷神怡。
两块石头相距一米多远,左右石径旁树下都有排椅,那是恋人或夫妻小憩的去处,不如这种天然石头坐下来自然。整个公园,除这两块卧牛石,顺樱花小径往西南走,在几棵法桐树下,还有鼎足而立的三块卧牛石,只是有些置身树林深处,远不如此处敞亮。西北角人工湖上,有仿西湖断桥、瑶池亭阁,拥栏相依的靓男倩女,连同他们重重叠叠的影子,一起沉入湖心。湖一周玉树临风,北靠通车道,南面石径之上垂柳衔池。
那女子又擦了一次泪,清澈明亮的大眼睛,哭得有些发红,她是那么洁净,连指甲缝里都那么洁净。祝天成说,怎么称呼你呢?
女子说,叫我单小更吧。
单小更,他在心里记牢了这个名字。他说,更是改变的意思,名字起得挺好的。
单小更说,好什么,我妈也不识字,不到一更生下我,就叫小更了。
祝天成说,我姓祝,恕我冒昧,你这是和谁闹别扭了吗?好像整个下半夜就坐那儿,你要不想说也别犯难为。
单小更说,祝大哥,没什么,你不用担心。
祝天成忙说,你看,我多不懂事,咱随便说点开心的事吧。
祝开成嘴上这么说,心里不住在埋怨自己,多么不会处理事呀。能没什么吗?她痛苦成那样,还问人家,等于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叹口气,无数种可能浮上脑海。小两口吵架了?不可能,单为闹别扭,不会这么痛苦,难道是失恋了。
单小更说,我能有什么开心的事呀。这些年也没开心过。我在一家女子美容院做美容,就是男士止步那种——
单小更说不下去了,又从包里抽张纸抹眼泪。
祝天成忙说,别哭了,把不高兴的事忘掉。你是做美容的,应该知道,笑一笑,十年少;愁一愁,白了头。
单小更破涕笑了一声,笑得花枝乱颤,忙又强忍住。
祝天成忙说,这就对了,你知道你一笑有多美吗?没事了,你这么年轻,开开心心过好每一天最重要。
单小更说,年轻什么呀,都26岁了。
祝天成惊讶地说,你有这么大吗?我整整比你大了16岁。听我一句忠告,你往四处看看,春暖花开,景色多好呀。
单小更说,我没看出哪儿好,快过夏了,哪还有什么春暖花开呀。
单小更说着又泪流满面。
祝天成这回真的是慌了,这大清早的,公园快步走的,慢跑的,来来往往,他和一个哭成泪人的年轻女子坐在这里,让熟人看见,人家还以为他和她发生了什么。他一着急,说,小单,你看看你身后那片紫荆花开得多美呀。
单小更好像有些面不辞人,真坐那儿转下身看了。
祝天成本想哄她开心,没想到自己慌了。单小更一直中规中矩坐他对面不到一米处,一转身往后看的时候,上边下边,仿佛连季节都发生变换。衣领斜吊,颈下一坡白雪堆到岭顶;短裙错位,桃红柳绿,山清水秀。特有的风景,再迷人也不是谁想看谁就能随便观赏的。他忙慌乱地站起身。恰巧于医生从对过石径上走来,主动和他打招呼,说,祝主任,晨练呀。
祝天成问所非答,你这大清早的去哪儿呀?
于医生说,刚才接老李头一个电话,吃东西吃坏了肚子,我过去看看是不是食物中毒。
于医生刚擦肩而过,单小更忙站起身,说,主任?大哥你是主任?难怪谈吐这么高雅。
祝天成已从窘迫中解脱出来,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有些显摆地说,港城大学办公室,副的。小单,答应大哥,别再想那些不愉快的事了,人生在世,能遂人愿一二三,难如人意七八九。人只要活着,有些事不想面对也得面对呀。
单小更惊讶地说,大哥,你就是港城大学办公室的祝主任呀?
祝天成说,咱以前没见过面吧?
单小更脱口道,我早就听说过你,你是个真正的男人!
祝天成幽默地说,男人还有真的假的?赶快回家吧,小小不然的事,别老往心里去,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
单小更说,我还没成家。
祝天成半天没说话。没成家,难道是失恋了吗?他真的不能再问了。
单小更看祝天成一眼。方方正正的面孔,小麦肤色,没看够的样子,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大哥,初次见面,你能告诉我你的手机号吗?
祝天成说,这有什么不能的。
单小更忙掏出手机,说,你说,我给你打过去,我的手机号也就打到你手机上了。多谢你的开导,我现在心情好多了。
两人分手走老远了,祝天成的心还一直激动着,老半天也没平息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