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个儿有了小狗,陈昭那张桌上就有了响动,几个女学员这个夹一筷子,那个勺一汤匙,小狗的食盘便堆成了一座小山。这家伙不知道是高兴了,还是要故意撒撒娇,谁往它盘里夹一筷子,它都要晃晃身子,摇摇尾巴叫一声,然后张狂地咬上一口,抬起头吞下去。直惹得一伙女学员窃窃地偷着乐,乐完了就感叹起来:狗通人性,真个儿乖!那边响起的一片乖声,不由得这边没有反应,先是巴着眼睛望,后有好事者,也往狗盘上添上一筷子,得到了回报后,也就跟着乖乖地感叹。这感叹声像流行感冒一样迅速传染了整个食堂。小狗儿一个晚上就融进了我们这个落拓的群体,打破了生活中的沉寂。“嚯……嚯嚯……”这时,食堂外响起了一阵哨响,催命似的搅乱女学员餐桌上的秩序,大伙赶紧往嘴里扒饭,闹得正欢的小狗不知发生了什么,像个弃儿样眼巴巴地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乃至陈昭慌忙走过来拦腰抱起它,它才挣扎着叫了一声,陈昭口含食物嘟囔道:叫啥叫,开会去!边说边往外走。会场设在男学员工棚里。这里是个公社办的林场,一九六四年创办的,名叫凤凰山林场。属东南丘陵边缘,山不高,浑圆型,红土壤,最大的一座山,海拔也不足五百米,呈东西条状走向,远远望去,东边翘起的山崖有点像鸡冠,攀龙附凤,大概凤凰山因此而得名,围绕着凤凰山呈扇状分布着七八个大小不等的浑圆山头,或许是看上了曾有的植被——马尾松,公社才在这里建起了林场,场部设在凤凰山脚的山洼里,人工平出了一处十来亩地的平坝,场部盖有四间红砖黑瓦的小平房,坐北朝南位居平坝的正中,东边勾肩搭背盖着大小四个临时工棚,供春季调遣全公社民工突击造林时用。
干校总部设在向阳湖,离凤凰山二十公里,十三连开进凤凰山是看中了山上的青石,打土窑烧石灰。作为十三连先遣队的五十来人便借住林场的工棚盖房子。工棚由北而南,按小小大大排列,靠北边小工棚是连部,同时住着连部的几位领导和伙房的老袁、老杨;依次的一间小工棚住着八位女学员;靠南一间大棚分内外间,内间是厨房,外间当餐厅。中间最大一间工棚住进四十多位男学员,还只占了小半边,据林场李师傅讲,该工棚最紧张时,一下子挤进两百人。每晚例行的政治学习,自然选在这里。
棚内被两盏大汽灯照得通亮。因为没有可坐的靠椅,指导员老杜只好让大伙儿席地坐在木头钉搭、竹片铺就、上面盖一层稻草的排炕上,他坐在大伙儿的对面,就着汽灯念报纸。五人一排,十排便拉出了好远的距离。往往他在前边念得唇干舌燥,后排的人早就打起了马虎眼,有些干脆鼾声如雷,此起彼伏。老杜一听,急了,张开那略显沙哑的嗓门大喊班、排长的名字,叫管好自己的人。老杜当过兵,在部队官至师政治部副主任,据说是师里的一支笔,属于武行里的文将,转业时进的出版社。不过,从他哈背走路,瘦削脸盘上挂着的近视眼镜来看,他的正团职恐怕与笔有关。如果脱去那身毛呢的旧军服,他绝对比我这个篮球队里的中锋更文气,更像出版社里的编辑。但他毕竟学历不高,写总结材料的那几招,只能算野路子,不能算专业,进不了具体编辑室,于是按级别安排当了后勤部副部长,管管单位食堂、宿舍区的水电和办公楼道的清洁卫生、来客登记之类的杂事。于是在出版社,他自觉受人歧视,矮人一等,每天看到比他年轻几岁,甚至十几岁的编辑们,一个个昂首挺胸从办公楼进出,心里堵得慌,却又无法发泄。他的鼻梁有点塌,眼镜仿佛总挂在鼻尖上,看人时眼皮往上翻,加之说话时总带着一脸的涎笑,给人的印象显出虚伪和阴险的意味来。其实也没见他做出什么坏事,在单位里对我们这些编辑们,羡慕归羡慕,见谁的面都点头招呼,对本职工作倒是恪尽职守,办公楼道永远清洁卫生,宿舍区内谁家水表电表出了故障,喊声老杜或杜部长,保准一时三刻让你称心如意。
也许是他的根正苗红,或是因了他管后勤工作出色,下干校不久,便被干校总部任命为十三连指导员,具体负责日常工作。老杜似乎找到了感觉,或是骨子里军人的忠诚显现出来,干校里的每一项工作钉是钉,铆是铆,从不含糊,俨然,我们这些坐惯了机关的知识分子,又都成了他带的兵。就说出早操吧,清晨六点半,随着老杜的一声哨响,一个个手忙脚乱跌跌撞撞的黑影还得“一、二、三、四、五”地报数。我曾抗议道:每天超强体力的劳动,还搞啥晨练。老杜义正辞严地走近我面前,壮声道:张志明,准军事化,也是军事化,服从是天职,懂吗?
我反驳道:你这是生搬硬套,机械主义!
大概是不屑与我论道,或是他的心情今天特别好,他以和事的口吻对我说:年轻人,锻炼锻炼有益,有抵触情绪可与军宣队说嘛,何必跟我发脾气!
老杜就是这样一个人,你有脾气,他没脾气,一劝二论三推卸,你想冲他发火都发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