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庙外的小雨,似停未停,圆满和尚手中的佛珠,仍在一颗一颗地轮回着拨过去,而那一桩又一桩不堪回首的往事,却始终无法在记忆的时空里拨开,总是在他的眼前,晃来荡去,如过电影一般。
但圆满和尚却没有看过电影,只阅历了这比电影里还要离奇古怪的人间故事。那年初冬,井湾里忽又热闹了起来。由大队支书也是土改根子的廖盛甲扛着一面鲜红旗帜,带领着全村的男女劳动力在慈善山奋战了整整一个月,硬是把一棵又一棵参天古木全给悉数放倒,然后锯成一截一截填进了村口的土高炉,变成了一堆又一堆铁疙瘩。
老和尚明禅法师最初是表示过理解的,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劝慰年轻的圆满,“开国之初,一穷二白,民以食为天,不想些办法先解决众生温饱怎么得了呢!”他以为是新政府号召人民开荒种粮。
“他们是炼铁疙瘩呢师傅。一堆一堆的就堆在村口,全都是些做不得正用的废物。”徒弟回复着,就硬是把师傅领到了现场去验证。
“不是瞎折腾吗?怎么搞成这样啊!”明禅法师一声长叹,紧接着一口黑血仰天喷出……圆满和尚急得慌了,忙扶着师傅回了大庙。
“我这就要找甲憨宝支书讲理去。”圆满和尚安顿好师傅,又把早年间政府颁发的一纸红头文件也从藏经阁找了出来,“这张纸上盖着的红粑粑印油墨都还没干呢,不是说过慈善山漫山都是些护庙的千年古树吗?怎么能说砍就砍呐!”圆满和尚情急之中就要去舞禅杖。
“圆……圆满,没得用的,这都是天意。”师傅摇着头阻止徒弟。
“哪……哪是天意啊?准是被人一手遮住天眼哒!”圆满和尚似乎又患了疯癫,怒气冲冲出了禅房,不顾不管地撞响了庙里的宏钟。
嘡嘡嘡嘡!
嘡嘡嘡嘡!
钟声如雷鸣般滚过,震天撼地,四山回应。如此急促的钟声,在慈善寺是不常被撞响过的。稍微有心的井湾里人都会记得,当年有一支正赶往雪峰山参加抗日大会战的国军队伍从井湾里官道路过,却没想突然有鬼子的飞机从向阳岭山垭口的那边飞来偷袭,幸亏明禅法师眼尖耳灵,匆忙中便撞响了急促的钟声,因为有他的报警,队伍迅速分散着爬在了山沟田埂,而那两架描有太阳旗的飞机虽然在低空俯冲着扔了几枚炸弹,也扫了几十梭枪子,却并没有造成太大的人员伤亡;还一次那就是村里有户人家半夜里突然起火,浓烟翻滚,火星四射,却正好被起来小解的圆满和尚看见了,情急之中,他也就来不及请示师傅,不管不顾也是这么急匆匆地撞响过一回钟声的。这是告急的钟声,这是普渡众生的钟声呐——
嘡嘡嘡嘡!
嘡嘡嘡嘡!
震天撼地的钟声仍然在撞响着。伐木的人们先是一惊,也确实一个个全都停下了手中抡起的板斧,没想盛甲支书却一声断喝:“莫信两个闲和尚那一套,有什么事能比大炼钢铁更加要紧呐!”而且还奋力地紧砍了几板斧,紧接着就吼起了“顺山倒啊哦嗬”的喊山号子。
众人无言,亦跟着抡起板斧,一株又一株古木就这么应声倒下了。
然而,意想不到的怪事却相继发生了,先是被伐倒的几棵千年楮树的两端伐口处直冒气泡,尔后还流出了黑红的血水,紧接着又是古木丛林中忽地便起了阴冷的寒风,一股一股的潮湿地气,如青烟弥散着,有人当即就头晕脑涨,眼冒金星,四肢发软,气喘吁吁……
“不得了呀,不得了呀——这一定是触犯山神哒!不然怎么会这样啊?”有人便惶惶然丢了手中板斧,相扶着要逃出慈善山。
“哪来什么山神呐?老子年轻时就在九峡溪里头的擂钵山伐木解板,没见碰到过神鬼的。那是迷信哩,你们晓不晓得?还不赶紧都给老子回来!”人称甲憨宝的土改根子廖盛甲支书先是“否!否!”几声壮了壮自己的胆子,然后便强作镇定地扯开嗓门喊道:“大跃进万岁!大炼钢铁万岁!”而他的心里却在默默地乞求:山神山神请快让路,弟子我这也是出于无奈,上边的领导催着要我们完成炼钢任务哩!
说起来也真是奇怪,也许只是钟声、伐木声和喊山号子声惊起的鸟雀和逃窜的獐子野兔等,一时间搅起的瘴气,又或许是盛甲支书以前跟已故的润爹学过祭祀山神的法术,在他的乞求下当真把山神给安抚了?待大家再定下神来时,老楮树的伐口处气泡没有再冒了,血水也止住了,阴风也停住了,地气也飘散了,一切又归于平静了。
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明禅法师的精神支柱却被彻底伐倒了,他几乎是整日里不吃不喝,面壁打坐在禅房的蒲团上思起了己过来,“人有病,天不知,这是我佛的罪过啊!”他的说话声越来越脆弱了。
圆满和尚更是急得方寸大乱,他除了照常打理庙里的日常事务,一有时间就像獐子似的往慈善山越来越稀少的古木林子里乱骂乱蹿。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人若跟树过不去,天会跟人过去啊!”圆满和尚装疯卖傻般在伐木的人群里疾行疾呼,却是于事无补。
“满和尚呵——你不要命哒吧?小心树不长眼呐——轰隆一声砸下来天也救不了你哩!”支书甲憨宝仍然把圆满和尚当疯癫少年看。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自作孽不可救啊!”圆满和尚无畏无惧地穿行于榛榛莽莽的古树林里,芒鞋磨破了,他就干脆打着赤脚,僧衣被刺条刮烂了,他也懒得在乎。但他也只能是眼睁睁地看着村人们把一棵又一棵千年古树伐倒,又一截一截地扛出山去……山中的残枝败叶翻飞着,有丝丝缕缕的氤氲地气弥散,如慈善山无声的叹息。
二十多天下来,整山的树木就已经被砍伐得所剩无几了。
“真是自造孽啊!”圆满和尚悲怆的哭嚎声,在顺山倒的伐木声中显得何其微渺。他仰头望天空,天空却被昔日在慈善山栖息安居的,而如今却已无枝可依的鸟雀黑压压的遮蔽着,那惊恐而凄惶的啁啾声令人不忍耳闻;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师傅都说是天意!天意不可违,就连菩萨也无可奈何的。倔犟的圆满和尚几乎是有些绝望地往回走去。近些天来师傅总是不吃不喝,身子骨已经弱不禁风了,他老人家一旦真去了西天,留下这一座千年古寺和一座光秃秃的慈善山……
圆满和尚想到这些,心就一揪,身子也不禁又打了一个寒颤。
他已经再不敢往下想了。他要赶回庙里去侍候师傅。
在快到山顶的一条十字山径旁,有几棵扒地的青毛竹在窸窸窣窣颤动着,他快步上前,弯下腰身一看,原来是一匹年幼的花面狸颤栗着躲在了竹丛中。那是一匹毛色美丽的花面狸。眉眼如描过浓墨一般,瓜子形脸上的几块花斑也点缀得恰到好处。见有人已经凑了过来,这幼小的生命居然反而没有了怯意,它那毛茸茸的尾巴在摇动着,一双眸子平静而哀婉地望着面前的圆满和尚。山下飘过来一阵阵伐木人烧烤野兽的膻腥味,它的父母和同类或许已遭不测,又或许已经逃逸,只剩下它孤苦伶仃地在这山顶竹丛的洞穴口,等待命运之神的宰割。
这已是它最后的藏身之处了。圆满和尚有感慨,却又没有叹息。
莫非它也知道他并不是掠夺和毁坏了它的家园的人?目光中没有仇视的火焰,脸上没有责怪的表情。这无疑更使得圆满和尚动了恻隐之心。他想,我应该把它救下来才对。它是属于这一片山林的,但现在山中的林木几乎尽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你莫非是不舍得离开这片山林到别的地方去么?”圆满和尚欲抬首向对面的金鸡岭望去时,却又婆娑着泪眼不敢举目,因为金鸡岭茂密的林木早在慈善山动斧之前就已经被砍伐得光秃秃的了。那可是一座公家坟山呐!人们怎么连坟地里的树木都敢砍伐呢?他和它对视了良久,那一匹美丽而充满着灵性的花面狸或许也知道了和尚的无奈吧,它反而变得镇定起来,勇敢地走出了竹丛,完全是以一种赴死的气概从容地向山腰间正在伐木的人群走去……圆满和尚一惊,便再也没敢迟疑,赶忙闪身抢上前去,一勾手就抱起了那一匹几乎绝望了的面目美丽的小果子狸。他悉心地把它搂入怀里,还腾出了一只手来轻轻地抚着它的身子。
他和它又有着对视的机会了,“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哦!”圆满和尚嘟噜着,不禁想起了自己年少时的遭遇,想起了明禅法师救他上山时的情景,他定定地凝望着它那一双清澈明亮而又略显得凄楚哀婉的眸子,悬着的手终不忍碰到它睫毛上挂着的如晨露般颤动的泪珠……
“花面狸呀,我就叫你小伙计吧!”他亲切地对它耳语着。
小伙计会意般眨了眨泪眼,乌黑的双唇动了几下,却没有声音。
一阵彻骨的寒风吹来,也仿佛飘来了明禅法师脆弱地呼唤,圆满和尚的心里一紧,这才想起,自己离开大庙已经有两个多时辰了。
“师傅!”他一声大喊,搂着怀里的小伙计便向大庙的禅房奔去。
明禅法师骨瘦如柴,他已经穿好了袈裟,这是只有庙里每逄大事师傅才穿的袈裟。圆满和尚似乎预感到后面将要发生的事情了。他的双手一松,花面狸轻盈地落在地上,它却对寺庙里一点也不觉得陌生,而是亲切地打量着这眼前的一切。它莫非早就已经来过?当它向依然打坐在蒲团上的明禅法师也投去温柔的一瞥时,老和尚肃穆的脸色微微地舒展了一下,有几丝不意察觉的笑容在眉梢的皱褶里流淌着。
“快扶我起来!”师傅的声音更加微弱了,态度却十分坚定。
徒弟忙帮着师傅努力地撑起身子,袈裟着在明禅法师的身上,像是挂在一根老树桩上似的,空空荡荡。老和尚由年轻和尚搀扶着出了禅房,拐过里弄,径直来到了庙后廊檐下那两排合着的大瓦缸旁。他手扶着缸沿一对一对地摸过去,到得最外面左边的一对空着的瓦缸旁时,明禅法师便站定了。“把我放进去吧。我也该去见佛祖了!”这一回明禅法师虽然没有出声,却已经用淡定的目光向圆满和尚传递了他最后的旨意。徒弟不舍得师傅就这么坐进瓦缸里去,又害怕碰到师傅大慈大悲而又威严的目光,于是下意识地瞟了一眼身后两排上下紧合着口子的青色缸沿。“我以后也会坐进这缸里的。”徒弟在心里说。
已经不止是一次了,师傅曾指给他看过的,“那两排合着口子的瓦缸里分别坐着你师傅的师傅,曾师傅,太师傅……到我这一辈就已经是第十九代了。”明禅法师就这么一路点过去,说:“有一天我也会坐进去的。”语气竟然是那么地平静,如告诉他这寺庙里的掌故一般。
没想这一天终于就到了。圆满和尚也平静地把瘦骨嶙峋的师傅抱进了瓦缸里。如同坐在禅房中蒲团上的坐姿一样,明禅法师两腿紧盘,腰杆直直地挺着。右边刚好还空着一对瓦缸,那便是圆满的归宿了。
“我与师傅的缘分确实是尽了!”圆满和尚突然感到了一阵虚空。
“尘缘尽了,但佛缘却是无尽的。”老和尚像是看透了年轻和尚的心思,他有些吃力地把手上的一串佛珠取下来,又有些颤抖地亲自把它戴到了徒弟的手腕上,稍微静息了一会儿,忽然就中气很足地一字一顿说:“这身袈裟我带走了,看来留给你,日后也用不上的。但你要记住,祛恶念,存善心,你得把慈善山的树木重新栽种起来!”
老和尚说完只打了一声嗝,便脸带笑容仰首西天圆寂了。
圆满和尚也跟着仰起脸来,朝着师傅仰首的方向望去。也就是这么一望,在他的极目处,便仿佛呈现出了一片离奇的幻像:一座由七色祥云形成的山岗,简直就是镜中或画图里的慈善山一模一样,山顶上也有着一座大庙,所不同的是,山岗上里三层外三层全都遍种着各种果树,盛开着各色花朵:鲜红的是桃花,粉白的是李花,皎洁的是梨花,一线一线的是板栗花,一点一点的是杨梅花……真是神奇啊!明禅师傅极目处的这山岗上,几乎每一个季节里的果树都应有尽有。
看到了这一派绚烂景象的圆满和尚,心中顿时一动,似乎就有着某种神启已经深深地储藏进他的记忆里了。“师傅,这不就是您和佛祖寄托给我的最后的愿望么?嗯,是的。”圆满和尚在心里坚定地说。
嘡!嘡嘡!
嘡!嘡嘡!
钟声又响了,舒缓而悠长,这是为圆寂的明禅师傅送行的钟声。
慈善山的伐木声和顺山倒的号子声,居然也在这一瞬间骤然停了下来。哦,天已经擦黑了,但西天的七彩祥云却久久地没有散去。
那是公元一九五七年,一个离春天依旧还很遥远的初冬。
在那些个漫长日子里,毛色油亮的小伙计就静静地陪在圆满和尚的身边,双目闪烁着幽幽绿光,却遗憾地看不懂这纷繁复杂的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