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马钟的设想中,他必须在海上施工三年以上。三年,才能攒够他所急需的一笔钱。至于他急需的这笔钱是为了做什么,答案是非常具体和实在的。
简言之,马钟需要的是一笔盖楼房的钱。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下半叶的鲁西南农村,楼房并不常见,马钟迫切要给自家盖一幢楼房,完全是为了实现他出人头地的儿时梦想。马钟出身寒微,父母体弱多病,他自小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幼时没少尝过村人的冷眼。当兵后马钟谈了个工作足以引起同村人忌妒的女朋友,从那时起马钟就急于给自己的人生重新洗牌。在新洗过的牌局中,马钟除了有一个非农户口的工人妻子,还将拥有村里唯一的一幢楼房,而后者是最能令村人啧啧赞叹的。
与马钟的设想有所抵触的是,工程并非四季都有,更不是年年都有活干。事实上,在他咽着口水向我索要大蒜的那次海上施工后,马钟他们的部队只是接到一些零零散散的施工任务,最长一次施工时间没超过半年。等六年后我再次在海上遇到马钟,他还没攒够盖楼的钱。在这六年中,他趁着施工回陆地的间隙,顺便结了婚,生了个儿子,而他自己因为兢兢业业扎根于大海,被破例提了干。六年后我在海上见到他时,他已经是一个外表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十岁的中尉了。
那是在南海的另一处所在:一个涨大潮时出水面积长宽皆不超过一百米的小岛。那时候我刚刚从军医学院毕业,作为实习学员随补给船探望施工部队。在岛正中偏西处的一幢铁皮简易房里,我看到我的老乡马钟正躺在一张钢丝床上看书。床头搁着一只微型录放机,九十年上半叶很流行的那种。我记得很清楚,录放机里放的是一首费翔的老歌。
六年未见,马钟的样子令我大骇。他瘦得很,突出的颧骨看着像半个鸡蛋的扇面。海岛是寂静的,这使我觉得遇见的是刚从始皇墓中出土的兵马俑。我拉了张椅子坐到马钟床边,问他哪里病了,正好我现在学了医,可以帮帮他的忙。马钟指了指自己身体中部偏下的一个部位,细声细气地对我说,兄弟!烂了,这里全烂了。
我知道他所说的是烂裆。在这之前,出于对这片海域的挂念,我一直留意着这里的动向。有好几次,我听报纸和电台都在说,由于高温、高盐、高湿及主要由缺水导致的卫生条件恶劣,那里很多人不同程度地患上了阴囊皮肤湿疹。作为一个缺少临床经验的军医学院学员,我对此感到好奇,很想立即亲眼目睹一个烂裆患者。马钟这么说过后,我将椅子往前挪了挪,关注地问他,烂到什么程度了?那应该很疼吧?
马钟把书搁到床头,上半身小心地往前够了够,伸出手缓缓掀开了盖着他下体的白被单。接下来我看到的情景成了我一辈子无法摆脱的噩梦,它直接促使我最终放弃了学了四年的临床医学。
阳光粗暴地从门外冲进来,在他的两腿之间,我看到他的阴囊像一个腐烂变质的马铃薯,稀里哗啦地晾在那里。为了防止不小心转动身子时它脱离身体,马钟聪明地在其下垫了一个沙袋。此时的沙袋上,布满了血痂和新鲜的血印。
我忍住胃部突如其来的痉挛,迅速帮马钟重新盖好被单,而马钟已开始向我诉说烂裆带给他的隐秘痛楚。他说,你学医的该知道,那地方毛细血管最丰富,特别特别敏感,那里稍微一动,浑身都跟针刺一样。真是万箭穿心哪。
他顿了顿,又道,天天在床上躺着,遭着这份罪,使我想了很多。人的身体太脆弱了。烂了这两个月,我有时就想,人算什么呢?什么都不是啊。人真是太渺小了。
马钟的长吁短叹令我心里憋闷得难受,海岛的荒凉和落寞加剧了我的憋闷,一时间我倍感焦虑。我撇下马钟出了铁皮屋,站到了外面。向岛的前方望去,我看到一小片不规整的沙滩,在沙滩与岛面接壤处,是一溜怪模怪样的礁石。此情此景令我对人生疑虑万分。
等我回到马钟的铁皮屋时,我看到一个十八九岁的小战士取代了先前我的位置,他正坐在凳子上给马钟喂罐头吃。马钟吃着的当儿,怀着一腔感激之情告诉我,要不是他的这个兵整日用心照顾他,他都快活不下去了。他的话让我感触良多:在一个孤岛上,人与人之间的温暖是那么真实和实用。过了许久,小战士喂完了马钟出去了,他跟我使了个眼色。我见状跟他出去。在门外,小战士悄悄告诉我,马钟这次来海上施工情绪特别不稳定,原因是他家里出了点状况。我问小战士出了什么状况,严重吗?对方说我也不太清楚,你不是和他是很要好的老乡吗?出岛前你最好抽时间好好安慰安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