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1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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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师兄路平是匹老驴。
二十多年前路平大学毕业,分进了管理建设的单位,用现在的话说,当上了公务员。那时候大学生稀罕,进了单位,想不当官都难。可是路平没当官,不是单位不提拔,是路平实在提不起来。路平是水,看得见抓不着。这话是单位的人事处长老任说的,我猜任处长本意是要说他稀泥糊不上墙,可是任处长的女儿却正如狗撵兔子般追着路平,总不能让自己的女儿嫁给稀泥吧?于是路平就成了水。
按任处长的设计,路平五年内提个处长没问题。任处长并不指望路平超过自己,男人官做大了不一定是好事,灯越亮,蚊虫飞蛾越多,任处长不想让自己的独生女儿不消停。可是路平注定做不了处长,这家伙在办公室里老老实实的呆不住,一脑门子想满世界去转,用后来的话说,是个驴友。好不容易等来了一个提拔的机会,刚想找路平谈话,这家伙去了内蒙古。下次有了机会,路平又去新疆了。接下来是西藏、云南,中国很大,路平要去的地方很多。问题是单位每年都有一拨大学生分过来,处长的位子已经成了新来的大学生们奋斗的目标。新来的大学生吕强是其中的佼佼者,任处长已经从单位领导那里听出了要提拔吕强当科长的意思,路平已经不再炙手可热了。任处长很无奈,无奈的任处长退而求其次,把路平未来几年的职位目标设定为科长。总不能让自己的独生女儿嫁给白丁吧?
更大的问题是任处长的女儿任晖。任晖一根筋认定了路平,而路平对她好像并没有那个意思。吕强呢,对任晖穷追不舍,任晖却跟他不来电。任处长当了二十年处长,任晖不能说是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但行为举止相貌气质已远非小家碧玉所能相比。任晖端庄大方沉静美丽,一副传说中的旺夫相,吕强说令他着迷的正是任晖的旺夫相。但后来吕强娶了局长的千金,局长的千金尖下巴单眼皮还生着一副醒目的颧骨,却助吕强婿承父业一路顺风坐上了局长的那把花梨木皮椅子。我想还是吕强那厮命厚,要是吕强娶了旺夫的任晖,保不齐就做上了部长。
可是旺夫的任晖却并没有给我师兄路平带来好运,反之,我师兄路平也没有让任晖过上任处长设计的好日子。许多年以后我和路平在妙峰山的黑夜里抱在一起取暖时,我拿这个话题扎路平的心窝子,路平并没有表现出我所期望的痛心疾首的悔意,看来想让这家伙洗心革面只能期待来生了。
任晖的错误是在二十多年前犯下的。
在一个白雪皑皑的冬天,在一个能把人冻成木头的冬夜,在内蒙古一个叫红花尔基的林场的小窝棚里,任晖这条锲而不舍的猎犬终于把路平这只蹦不动的兔子给摁住了。任晖是从北京坐着火车追过去的,从北京到齐齐哈尔,再从齐齐哈尔到海拉尔,然后是坐一整天的拖拉机到红花尔基。满地是雪,汽车开不了,只能坐拖拉机,为了这趟顺风车,任晖送给拖拉机司机两瓶二锅头。任晖带着整个东北的寒气像一段冻透了的木头般压在路平身上后,路平就一直抱了她一夜。直到太阳出来了,窝棚里的木头子烧成了红亮的火炭,又烧成了雪花一样的白烬,任晖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你这只兔子呀,终于把你给抓住了。接下来任晖就化成了水,路平呢,就成了弄潮儿。
当然,这些都是我从师兄路平和我嫂子任晖那里听来的,只不过两人说的版本不同。路平说,你嫂子当初追我追到了红花尔基,人都成了冰棍,就冲这,我也得娶了她。任晖说,你师兄当时被困在了红花尔基,我是当活雷锋给他送钱送衣服去的,谁知去了就上了贼船,你知道,你师兄很流氓的。
我并不关心以上两个版本哪个更真实,事实是从那以后路平和任晖就成了两头驴。有任处长罩着,有已经当了科长的吕强帮着,单位没人说闲话,两头驴跑疯了。
最难的是任处长,脑袋都大了。女儿和女婿都不给他长脸,弄得他在单位说话都不硬气,更别说提拔了。一直到他退休,路平连个科长都没混上。
后来任晖怀了孩子,再后来任晖顺理成章地生了个儿子,再后来任处长就退休了。路平的处境急转直下,有了儿子就有了拖累,在单位没人罩着也不敢太随便,路平老老实实地上了一年班。这一年路平嘴上老起泡。老婆任晖看不下去了,任晖说,不行你就就近玩玩吧。路平说,那多不好意思啊。任晖说,算你说的是实话,就算你不想着家里有老婆,也得想着你儿子,别跑远了就行。就这样路平就跟上了齐教练。
齐教练是教跳伞的,就是从伞塔上往下跳,或者是从飞机上往下跳。路平从伞塔上往下跳了几次就彻底收不住了,嚷嚷着跟齐教练跳飞机。“运五”飞机飞到800米高,齐教练打开舱门,一拍路平后背,走你,路平就蹿了出去,像抛出去的一个包裹。降落伞“嘭”的一声打开的瞬间,路平那叫一个美呀,风在耳边像弹奏着一架大琴,鸟在脚边无声地翻飞,秋天的气息暖暖地包裹着他,秋天的原野油画一样,路平就要从天上融进那幅油画里去。
“运五”飞一个起落3500元,路平跳的那次是七个人,一次飞机伞,花去了他500元,两个多月的工资。心疼呀。路平骂自己,太他妈不是东西了,给儿子买点奶粉你都心疼,给老婆买件衣服你都心疼,自己玩一次花了俩月的钱。跳完伞藏不住高兴,可花钱的事不敢跟任晖说,就晚上跑到外面打短工。路平是学工科的,技术上的事一看就明白。他家楼下的街面上有一家卖摩托车的公司,路平就每天晚上帮人家组装摩托车,一个多月下来把跳伞的钱挣了回来。
路平每天晚上往外跑,任晖急了。任晖晚上就早早把自己剥光了,洗利落了,还抹了香水,拿眼睛去拴路平。路平猴急猴急地上去,猴急猴急地完事,又猴急猴急地跑了。任晖只能恨恨地流泪。
路平照旧每天晚上出去打短工挣钱,回家时一身油一身汗,闻不见一丝可疑女人的味道,重要的是路平每月往家拿钱,任晖放心了。任晖放心的时候路平说出了跟齐教练跳飞机伞的事。任晖心花怒放地数着几十张十元大钞,说你愿意去就去吧,你有老婆孩子,注意别把自己弄残了。路平得了许可,兔子一般蹿着蹦着去找齐教练。
齐教练那儿并不是老能跳飞机伞,跳飞机伞要聚人,起码要聚起了五个人才能跳一次。“运五”飞机一个起落三千五,要是五个人跳就是每人七百,十个人跳就是每人三百五,一个人跳就得自个掏三千五了,这个账极其简单。路平有老婆有儿子,肯定不舍得拿三千五,当然,他也拿不出三千五。
为了拉人摊跳伞的人头费,路平找了吕强。吕强奇怪地看着自己的前情敌,表示自己不想跳伞,再说还有美好如壮丽画卷的未来等着他去落款,他可以看在朋友的情分上现场助威,还可以借给路平两百块钱。路平当然不能要吕强的两百块钱。
跳不了伞的路平急得抓耳挠腮,满脑子都是飘在天上的感觉,睡着觉也能从床上跳下来。任晖叹口气,你呀,没药可救了。
路平的解药在齐教练那里。齐教练从南京倒腾过来一套滑翔伞,那套伞是南京513厂给意大利做来料加工时抠出来的。有了滑翔伞,齐教练就带着路平和几个脑袋发烧的家伙围着北京城找山头。那时候国内没有人见过滑翔伞,更没有人会飞滑翔伞,齐教练也不会,光知道这东西可以从山头上起飞。齐教练带着我师兄路平他们拖着滑翔伞从山上往下跑,滑翔伞给拖了好几个口子还是没飞起来,路平心疼得嘴都歪了。路平说,教练呀,这么着不行呀,把这宝贝给毁了。齐教练嘬着牙花子,就差没把牙给吐出来。
为了保护那唯一的宝贝滑翔伞,路平回到家把结婚时人家送的几条床单翻出来,让任晖比着滑翔伞的样子用缝纫机轧了一个。几天后路平和齐教练拿着床单做的滑翔伞去了十渡。路平在十渡的沙山上一趟一趟地拖着五颜六色的床单往下跑,招得游客围过来问是不是做床单促销,多少钱一条,还夸奖这个卖床单的创意挺好,能拿奖的。
那时候齐教练和我师兄路平他们脑子一定出了毛病,他们都没有想过要是真飞起来怎么办。后来我想过,要是当初真的飞到天上,我师兄就光荣了。
再后来当然是飞起来了,只不过用的不是路平的床单。
再后来我就认了齐教练做师傅,路平成了我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