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1997年第04期
栏目:中篇小说
警车呼啸着驶出黄草圩,雨就落了。雨点不大,一副疏疏落落的样子。许多人以为,大雨又不会来了。因为这两年来,天变得十分奇怪,一入梅季,常常是持续数日甚至是十数日的燥热,乌云低低地在头顶上扣着,怎么看都是要大雨滂沱的样子,却偏偏是稀稀拉拉蛤蟆撒尿一样地撒几滴,润润地皮就完事。害得往年进入梅雨季节常常需要防汛的黄草圩人,竟然连续两年从滁河中提水灌田。雨虽然一直稀稀疏疏,却送来了阵阵凉风,围在老水家门口的人觉得爽意阵阵。村长龙云阁抬头看了看天,说:“鬼天,可能又下不下来!”
“下不来好,省得防汛。”有人跟着说。
“就这么旱下去才好呢。就让他狗日的席老板的养殖场干得底朝天!”六旺望着养殖场方向愤愤地说。
“对!只要养殖场干得底朝天,我家颗粒无收也高兴。”
众人正说着,老水已拿着一张草席和一个装满衣物的塑料袋从屋里出来。龙云阁说:“带钱没有?该花的不能省。”
老水说:“我带着了。”
“去吧。到派出所跟刘所长要多说好话,让小水态度放好一些,有什么说什么。事情已经这样了,就要主动争取宽大。”
“我知道,村长。好在刘所长常来钓鱼,我们熟识,估计他不会为难我的。”
“不一定,”六旺说,“他大老刘谁不认识,还不是常常翻脸无情?除非你是席老板。”
“行了,六旺,让老水快去吧。”
老水骑上车走了。他飞快地踩着,走出黄草圩时,雨就下大了。站在圩埂上,他回头看了看,圩中烟雨茫茫,无边的雨声似要将长长的圩堤撞开,让滔滔巨水一口吞没整个圩子。一阵风雨扫来,老水不禁打了个寒噤。看来,今年要发大水了。
派出所在乡政府左边的街上,一幢二层小楼。透过厚重的雨幕,老水看见那辆警车停在院中,便推着自行车走进去,一直走到楼下的走廊上,把自行车停下。脱掉雨衣,抖抖水,从自行车上拿下席子和塑料袋,就小心地往一个亮着日光灯的门走去。
到了门前,老水才发现正在审问小水。王警官坐在一张桌子后面问,小水蹲在桌子前面的地上回答。小水见了老水回答稍一迟疑,他身后站着的一个治安队员就对着他屁股踢一脚。小水往前一倾,双手触地,才没有栽倒。
“蹲好!”治安队员喝一声,小水马上蹲好。
“报告!”老水在门口愣了一会说。王警官和刘所长一起去黄草圩钓鱼,老水曾管过他们喝炖鸭汤,所以认识老水。抬头见了,略显温和地问:“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看,带送些生活用品和零钱。”
王警官想了想,示意一下那位治安队员,“你带他到楼上去见见刘所长。”
治安队员马上出来,对老水说:“跟我来。”
来到楼上,刘所长倒还客气,指了指一张椅子,说:“坐。”然后从桌上捡起一根烟扔过来,又专心看他的文件。老水诚惶诚恐地接过烟,摸了摸口袋,没带火柴,只好把烟拿在手里,不停地捏着那根烟,不知怎么办才好。一会功夫,那支烟就被捏得蔫耷耷的。
“刘所长,小水这事麻烦你了。”
刘所长这才抬起头,说:“老水,这事谈不上麻烦不麻烦,他强奸人家女大学生,人证物证俱在,是犯法。”
“我知道。”老水嗫嚅地说,“我是说,是不是请刘所长关照关照,让小水少受些皮肉之苦。”
“老水,你不要胡说!我们从来是依法办案,从来不搞刑讯逼供,没有什么关照不关照的。”
“我……我知道。”老水把手中的那支烟捏碎了。“龙村长让我来求求你,让我跟小水说说,让他端正态度,有什么说什么,事情已经这样了,要主动争取宽大。”
刘所长点点头,说:“这倒是可以。不过,现在还不能让你们单独谈。我带你下去,当大伙的面你说说小水,这也是帮助我们做工作。”
刘所长站起来下楼,老水小心地跟在他后面。到了楼下,王警官的问话笔录正好做完。他对蹲在地上的小水说;“你看看。”那个治安队员马上把问话笔录拿到小水面前。
小水接过问话笔录,双手颤抖着一张一张地翻过。他看得很细。“记得对。”小水说。
“你还有什么要说吗?”王警官问小水。
“没有。”
“起来按手印。”王警官说。
小水身子扭动着想站起来,可突然向前一倾跌倒了。长时间蹲着,他的两条腿已麻木。
“把他扶起来。”刘所长看着那个治安队员。治安队员马上把小水扶起来。小水扭头看见站在刘所长身后的老水,眼睛亮了一下,嘴嚅动着,却没说出什么,目光随之又黯淡下去,低着头,磨蹭着踱到王警官桌子前面。
随着治安队员的指点,那些写着字的纸上很快印满小水鲜红的手印。老水觉得,那红色如同是自己的血洒在了上面。
“小水,你爸来看你,要对你说几句话。”刘所长说完转身立在门口走廊下。王警官把笔录锁进抽屉,也来到走廊。那治安队员忙过来掏出烟一人给一支又给他们点燃。
“你个砍头鬼,你怎么能干这事?你叫我以后还怎么活?”屋里老水说话了。“你要主动坦白,把话说清楚,主动争取宽大。”
老水絮絮叨叨说了好大一会子,小水不吱声,泪直掉,泪珠子还甩了几滴到老水脸上。老水不由地也流下泪来。流着,流着,不由哭出声,“你这叫我以后怎么去见你死去的妈?”
听到老水的哭声,刘所长转过身来,说:“老水,你就别这样了,有什么说什么吧,我们还有事情要办。”
老水忙止住哭,擦掉眼泪,掏出200元钞票塞给小水,又把草席和那个装着衣物的塑料袋放到小水面前。
“刘所长,王警官,晚上小水住在哪?”老水转过身来哈着腰问。
刘所长指了指外面,说:“这雨越下越大,看来到晚上也停不了。我们警车的刮雨器坏了,进城怕看不清路。现在只好等明天雨停再送看守所。”
老水又小心地问:“那他晚上在哪吃饭?住在哪?天热蚊多,能不能给他买盒蚊香?”
“你不是给他钱了吗?他要吃什么让治安队员到时给他买。不过,蚊香你现在自己去给他买吧,没人给他跑这个腿。”
老水正要走,刘所长又开口了:“老水,我说你真应了那句古话,‘穷家养娇子’。你看你,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惯孩子,让他喂喂蚊子,受点罪怕什么?”
老水叹息一声,穿上雨衣出去了。
一会功夫,老水怀里抱着一包东西跑了进来,除一盒蚊香外,还有几厅健力宝,一袋面包,一条红塔山香烟。老水抽出香烟放到王警官的桌子上,对刘所长说:“刘所长,小水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连带你们受累,这条烟留着大家夜里抽吧。”“老水,你何必花这钱呢?这个案子所里已取证完毕,判刑是肯定的,谁也无法为其开脱。你先回去,要是真需要什么,我们再通知你。”
“我知道。”老水又哭了。“我只是想少要他受点罪。唉,我将来怎么去见他死去的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