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武结婚第二天就带着媳妇走了,两口子在南方当工人,说管得严,得按时回厂不然扣钱。送走小儿两口回来,高代福劝大儿子高文留在家里,说儿媳妇春芬这两年累坏了,事情太多一个人拨拉不开。高文说,还得去,过几天,过了十五走,不出去挣钱怎么办,两个娃念书,老大眼看要高考,老二眼看着要上县升高中,每走一步都得用钱垫脚。高代福叹息一声问他能不能把春芬领着,两口子一路搞副业的人多的是嘛。高文说,领着倒也不是没活干,在工地做个饭啦,捡砖啦,捡铁丝钢筋啦,都能挣点钱。可屋里的事哪能甩开,没个口粮,拿啥吃?高代福说,我身体还算好,地里的活儿你娘做不了整天,做半天没问题,屋里的活儿还能应付。高武说,那不行,你们都要六十了,成天下地像个劳力做活儿外人咋看?不好看嘛。又说,春芬年轻都拨拉不开,换你们两个老的,能拨拉得开?
高代福想再说点什么,却找不到合适的词儿,于是默然。春芬正和几个妇女家在厨房忙活,今天还有几桌客,招待本村人的。结白喜事是个忙场子,都忙了几天,虽说也吃饭喝酒,毕竟是帮忙,事情办完再请,那是才待客。正忙活,母猪跳出了猪圈,牙巴骨嚼啪啪响,白沫顺嘴流。春芬从厨房跑出来一看,直喊高武说,快去崔家吆脚猪!
高文说,待客嘛,能不能明个再吆?春芬说,吆来放进圈里,不影响待客嘛。高武磨蹭着不想去,他觉着一大男人去吆脚猪不太好看。春芬拿眼睛挖他说,哼浪几天了,再不吆怕又过趟了,一错就一个多月……
高文脸上有些笑意,想说两句玩笑话,看他爹在边上,刚张开的嘴又闭上了。找根棍子把母猪赶回圈里,转身就去吆脚猪了。
小樊川管种猪叫脚猪,至于为啥叫脚猪?当年陈四爷陈闰仁说,猪大多圈养,公猪得跑路,行脚嘛。这个说法流传下来了。喂脚猪在当地还有讲究,正常人家不喂,一般都是孤老喂。以前,小樊川的人吆脚猪得去十里外的叉裆坪,得淘很大的气,进出十里长的盐梯峡,人受罪,猪也受罪不说,问题是,常常脚猪不在,让别人吆走了,一时三刻回来不了。
三年前,崔解放做了个好事,从县上买了一头良种猪回来,高脚,长嘴,白毛,不如本地脚猪憨头日脑的体面,不过,良种猪街上受欢迎,肯长不说,一身瘦肉。崔解放不要钱,也不要猪崽,磨面粉时给他十斤麦麸就行,脚猪也得粮食喂才有精神。小樊川的人都说崔解放是行善,崔解放有一回说,我都是要死的人了,到时候还不得靠众人帮忙埋了?从他说了这句话之后,小樊川的人突然发现他慈眉善目一团和气了,紧跟着,又发现他吃素念经,紧跟着他跟五家峡顶上的居士学会念往生咒,每逢丧事,他调了朱砂,一边念咒一边儿朝往生钱上盖往生印。
在小樊川,崔解放有些传奇,年轻时轰轰烈烈,和陈馀民齐头并进,差点都要混成干部了,结果因为亲知青女孩的嘴一头栽下来。这件事,高文记得,那时他六七岁的样子,崔解放让几个男知青扭了膀子送到大队部,再送到公社,虽说没犯法,名声一下就臭了……人真是好混,一混他成了两个娃的老子,崔解放混成老汉头子,还是一个人混……
高文叫崔解放表叔,乡村人家多少都沾亲带故。他喊,表叔,表叔。崔解放屋里应着,就起来了噢。高文等了一小会儿,崔解放披着棉衣开门喊高文到屋烧火烤,高文递了一根烟说,不烤了,来吆表叔的脚猪。崔解放走到猪圈边,抽了挡门,哦老老,哦老老,唤两声。脚猪哼哼地出来了,崔解放从道场上折个桃枝递给高文说,吆着走。
脚猪好像有路数,高文赶到半路,它小跑起来,越跑越快,直接跳进猪圈,两小时后,春芬给弄了一大木盆剩菜剩饭,放了出来,嗵嗵一阵吃完,顺便把木盆拱翻,春芬找秤秤了麦麸喊高文给崔家送回去,不想,这家伙已经过了桥自个儿朝回走了,走一步,甩一下尾巴,甩得老高,慢慢放下来,又甩。高文赶紧跟了上去,交给崔解放才算起落。
正走着,陈馀民骑摩托上来,忽然一加油门,日的一声吓得脚猪差点栽进河道,陈馀民冲猪嘿嘿笑着喊,解放,解放!熄了火。高文递一根烟过去,陈馀民说,又配了?高文说,配了。陈馀民说,你屋的春芬手发旺,母猪也甜欢人。高文说,啥办法?陈馀民说,算是运气好,这两年猪价大,一窝猪娃子买三两千不在话下。高文说,钱毛成啥了嘛。又说,春芬背猪娃子上街买,说是表叔帮忙用摩托捎了几回,省了不少力。陈馀民说,顺带个事嘛,还挂嘴上?又问,今年还出去搞拆迁?高文说,不出门啥办法?陈馀民叹息一声说,再苦几年就好了。高文说,慢慢来。忽然提了脚说,表叔你先到屋喝茶,脚猪跑远了……
崔解放又坐在院坝边上磨刀,这次磨镰刀。昨天磨的砍刀,砍刀是直的,用来砍树砍柴,镰刀是弯的,用来割麦割谷割山竹子。
见高文来,他起身给高文装烟,吆喝一声,脚猪一声不吭地进了圈。高文把麦麸拎着放进堂屋,坐下来说,表叔,你磨镰刀准备做啥?崔解放说,磨快嘛。高文笑了,这话好玩儿。
坐了一会儿,崔解放说,你等我啊?高文说,等你磨好,咱两个一路。崔解放说,你们太过细了嘛。高文说,武子两口儿走了,老礼不能没有嘛。崔解放说,还是太过细了。高文说,这两年我们喂个老母猪,占了表叔好些便宜。以前叉裆坪那一家的脚猪,大行市价,按一个猪娃子的价给,表叔啥都不要……崔解放说,我要钱干啥呢?
高文也不好说啥,又给他装了一根烟,一根烟抽完,刀也磨好了。等他俩回去,客差不多来齐了。春芬她们把菜也弄好了,比昨天的筵席还厚实,多了一些南方的东西,带鱼,剥皮鱼,金枪鱼,武子带回来孝敬爹娘的,没舍得吃,留着待客。
开了六席,还是陈馀民安排坐席,他给崔解放安排了一个上座,崔解放没理他的茬,自己找了地方坐了,别人来劝来拉,无论如何不肯坐。
陈馀民说,解放,我得罪你了还是咋的?崔解放说,叔伯长上多着,轮不到我。陈馀民说,那我今儿陪你喝几盅,说着跟他坐上了一条板凳。
崔解放吃斋好几年了,在别人家里他不太计较,吃点肉边菜也行,酒是不喝的。可这次,他开斋了不说,还端起盅子喝酒了。
好多人觉得他这是一个奇怪的开始,不过也有人不以为然,肉那么好吃,酒那么好喝,崔解放不吃不喝多亏呀,这是他活灵醒了。
陈馀民想着,崔解放怕是准备发酒疯,但是,崔解放好酒量,反倒是他溜了桌子底,被扶了起来,板凳上坐不稳,两个人把他靠着,他喊春芬说,春芬儿,给表叔打一缸子糖水喝。那家常熟稔的腔,好多人愣怔了一下。
春芬应声说,哎呀,今儿表叔硬是高兴呀!说着端了糖茶过来,他端起了茶杯喝了,然后又吐了。
陈闰忠拉着高代福直说,对不住人啊,好饭好菜让馀民这酒乱子给搅了。高代福一个劲儿说,喜酒就要这样喝嘛,我高兴。
陈闰忠喊来两个晚辈送陈馀民回去,问他是回屋还是回店?他说,小叔,我回店,回屋郭秀又得骂死我!
系着围裙的郭秀跑出来看了一下,嘴张了两张,没说话。
陈闰忠把拐棍在地上拄了一下,不怒自威。陈闰忠是陈姓最后一位闰字辈老者,户长,脚下有六辈人,叫爸叫爷叫太爷叫老太爷叫老老太爷叫老老老太爷,不太好叫,后来不知谁发明了个简称,见面只喊一句,老先人!他接受了这个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