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延河》2011年第05期
栏目:小说榜
1955年,我9岁。因为先天性心脏病住院手术,医生开了休学一年的证明。三月,第一场春雨过后,爸在胡同里拦了一辆马车,去月坛的市儿童医院,把我接回到东四北大街的家,车费花了一块多,妈直心疼。
我的屋子显得比以前小了,窗户被我奶奶擦得雪亮,蓝格子的床单整齐得连个褶儿都没有,阳光从玻璃窗照进来,哪都是新的。爸背着我进了屋,像放一件易碎物品一样,小心翼翼地把我放到床上,我坐在床沿上,抬头看着爸、妈、奶奶,他们的眼睛里都写着同样的字:担心。
又过了几天,奶奶拿了一个板凳,放在大门口,对我说:坐这吧,看看胡同里的人就不闷了。
我不由自主地倚在门框上,往胡同的北边望去,湿漉漉的地面上撒了一地雪白的梨花瓣,我知道是一号院王奶奶院子里的梨花开了。来往的人少,梨花瓣还像刚落下时候那么白,那么干净。我想,只要没人走动,它们就会永远这么干净了。这时候,悄无声息的,一顶蓝色的轿子被两个轿夫抬着进了胡同口。
他们渐渐走近了,轿夫穿着一样的黑士林布的夹袄,腰间系着灰色的布腰带,脚上穿着黑崇奉呢面的布鞋。帘子遮得严实,看不见里边的人,但它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听见轻轻嗽了下嗓子,是个娇媚的女声。潮湿的空气还隐约地送过来脂粉的香气。
我发愣的时候,黑子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他是我的同桌,班里最淘气的孩子,住斜对门。我问他怎么不上学。他眨眨眼说:上啊,课间休息,我回家吃东西。我看见他手里拿了半拉馒头,另一只手捏着一块咸菜。黑子诡秘地看着我问:你没死啊,同学都说你得了心脏病。我笑笑,不想解释,因为我没劲说太多的话。最后,我问黑子:你知道那顶蓝轿子里边坐的是谁吗?黑子惶惑地摇头,他跑掉的时候,地面发出咚咚的响声。
晚饭的时候,我对奶奶说,今天胡同里来了顶轿子,不知道里边是谁。奶奶正把米饭里边的黄豆一颗一颗挑出来,爸不喜欢吃黄豆。听我说这个,奶奶停住手,想想说:八成是岳家的,三少爷的对象,一个叫水仙的。妈接过话头:是个戏子,听说是京城一位名角的徒弟。三少爷是整条胡同里,不,是东四这一代,也许是整个东城,最俊朗帅气的男人。我有过这样的想法:如果将来结婚,就找三少爷那样的男人。
三少爷的爸爸岳东升是开中药厂的,很有钱,三少爷是他最溺爱的孩子,很早就把他送到美国留洋,然后回国去协和医院当医生。岳家只有三少爷穿西服打领带,脚上的三接头皮鞋锃光瓦亮。
第二天一早,我听见爸和妈在北屋的堂屋里吵架,奶奶抄着两只手,站在我的床前冲我笑。我问他们吵什么。奶奶还是笑,我知道,只要大人不想告诉我的,怎么问他们也不会说。我只得支愣着耳朵听。但我只听见妈说的最后一句话:有能耐你别回来,去找个野的给你生。然后就听见爸很有力的脚步声,从北屋一直响到大门外。
我想知道爸妈为什么吵架,但我更想看那顶蓝轿子。
我打开院门,吱扭一声,奶奶在我身后说:瞧瞧,光顾吵架,都不知道给大门鎬油。
不下雨的时候,胡同的地面就浮着一层黄土,来往的人和车带起灰尘,奶奶不让我坐在门口,怕我吸进去太多的灰尘。
快吃中午饭的时候,还不见蓝轿子的影儿,我不想碰上中午放学回家的同学,站起来,顺手拿起板凳,就在这时,我竟然看见了三少爷!他出现在胡同口的时候,正好吹过一阵风,雪白的梨花瓣从半空中飘落,三少爷被裹在其中,恍惚间,他就是花神。我听不见他的三接头皮鞋敲击路面的声音,但他脚底下的皮鞋分明雪亮,而且在移动中闪着光芒。我是因为太过激动而暂时失聪,幸亏我没有失明,否则我就错过了三少爷。他走近我了,然后停下脚步,端详着我的脸,因为我站在台阶上,所以我比他高;他就那么微微仰着头,笑着,问我道:你出院了?恢复得怎样?
我感觉脸在发烧,紧张得说不出话,我想说:我很好。但就是张不开嘴。三少爷似乎明白我的感受,继续说道:如果你需要补功课倒是可以来找我,不过只能星期天。说完,还冲我拌个鬼脸,然后才转身往对面的小胡同家里走去。站在我家门口能看见三少爷家小楼的二层,可三少爷不住二层,二层住的是三少爷的两个妹妹和岳东升的两个姨太太。我想:三少爷要是住二层,我站在家门口就能看见他了。
三少爷叫岳叔衡,胡同里有年纪的都叫他三少爷,年轻的都叫他叔衡。年轻人对老一辈叫少爷什么的很是反感,都什么年代了,还少爷小姐的。而老一辈有他们的道理:什么年代都有礼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