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正在飞向我失去记忆的城市。
在飞机起飞前,我给姐姐发了个短信:我休假两周。然后我关机,取出手机旧卡填进新卡。
一个小时后,飞机开始下降。透过舷窗口,我仔细俯看这个向我敞开的、在我的记忆中已经消失的城市。晚上九点多的夜色中,它和我所到过的任何城市没什么醒目区别。在飞机徐徐贴近地面的过程中,有那么一瞬间,我恍惚觉得八十多分钟的飞行,使我又回到了原地。
看地面灯光混沌的地带,隐隐约约有许多摩天高楼,每一栋大厦都四方如柱,彼此相近,就像是积木配件,这个城市孩子用的和那个城市孩子用的都一样。现在的许多城市都太相像了。所以,我根据我的城市经验推断,灯光阑珊的高楼,里面已经有人居住或办公了;那通体透亮像水晶体的,一定是还没有卖出的空楼,此外,城区中,还有更多的中药柜那样不太高的规整板房,一排排一栋栋一群群地过去,各自围成小区。楼里的每一小抽屉里,都住着人,就像当归、蝉蜕、生地、熟地、黄连住在柜子里面一样。省钱的人家的三房两房都很暗,因为他们只开一盏灯,不在乎钱的人家就灯火明亮,在夜色中很有感召力。但在我去过的任何城市,这样的人家偏少。所以,在夜晚,所有城市的居民楼都是有些暗淡的。
给我寄信的人住在灯火阑珊的哪一间?
十几年前,这个城市的哪一部分,是我生活和梦幻角落?又是哪一间房、哪一栋楼记录了我可能的——累累血债?飞机在下降,我既渴望下降的贴近,又在贴近中,感受到难以表达的畏惧而渴望飞机拉起离去。
这个城市的地面温度是十二度,比我来的城市低三度。一个小时后,出租车司机把我拉到早辰支局所在的“早晨的奇迹”宾馆。司机领了宾馆回扣头也不回地就走了。我抽空问行李员,早辰是新区吗?行李员说,不,现在已经不算了。这是最早的开发区了。
我下榻的五楼有个落地大窗,我平视着这个夜色渐深的陌生地方。现在,唯一明确的是,我终于置身于这个我失去记忆的城市之中了。手里这几页来历不明的日记,应该就是在这里的哪家商店的文具柜买的,那里可能还卖着写日记的那种笔,或者还有那支笔里面的墨水。
我随手一抖,补记谋杀案的那一页潦草的日记就赫然摊开。
一九八八年九月十日,小雨。
(打头两个字被水渍洇模糊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是你逼疯了我!(字迹再度被洇染不清,纸张这里皱得厉害。应该糊掉了一个句子)这几天我都睡不着觉,眼睛一闭上就是你的样子。知道你水性扬花,爱你我是有准备的,可是,你再水性杨花也不能和他搞在一起。你知道我对你的感情。而我妈妈她是多么了不起的女人,你应该羞耻!这是上帝对你的惩罚。是的,是上帝!
为什么要找他学法语!出国又怎么样!你那个小市民老妈!我知道老家伙会对你有企图,但不知道你会那么贱。你太让我失望了,太失望了。如果不是看到你把脚丫伸在老家伙的裤裆,我会和以前一样那么迁就你。可是,你太下贱了。
第一次我走的时候,就打定主意要回去小便的。我就是要杀个回马枪,看看你们两个到底是不是在认真补课。我回去的时候,法语书啊资料啊铺了一大堆。可是老家伙的脸上,为什么有银紫色的口红?你以为我是傻瓜吗?(字迹模糊)我也可以忍,可是,我蹲在门口系鞋带的时候,却看到你的脚丫子是塞在他那里!你的银紫色的趾甲在他放肆的裆部闪亮。他在装模作样地念法语,一嘴下流的发音。我恨!你太下贱了,太欺负人了!
刚下楼我就决定马上再回去。我说我钱包落在洗手台了。你在哧哧笑。笑!我知道你在想什幺。我进了和厨房连在一起的卫生间,我把煤气阀门狠狠打开,我打到最大。但还嫌不够,于是我狠狠拽掉煤气胶管,然后,我把厨房门掩上了,一道玻璃门之隔,仔细听,你就能听到汹涌的加味煤气,蛇一样在丝丝作响。你应该闻得到的,可是你们一脑子淫荡心思,闻不到更听不到!疯狂去吧!知道吗,每一分钟,我的心都像煤气一样,丝丝作响,丝丝生痛。一直痛到上帝告诉我,浓度够了。我开始拨打你家电话。我知道,你的客厅卧室卫生间,都有电话分机,卫生间的电话,是我送你的,是个小小的、苹果造型的绿色电话,就放在手纸盒边。
电话拨通了,你还没来得及接,小苹果爆炸了,煤气如期爆炸。
真响啊,红色的砖墙像漫画一样爆起砖头横飞,闪爆的大火球,就像红心黑边的猴头菇,猴头菇把楼房的肚子炸空了。恶心啊,拿着电话,我控制不住我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