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1990年第02期
栏目：中篇
四星级高级宾馆“金双喜酒家”。银河厅里，一场丰盛的酒宴开始不久，作为客人的香港“M公司”经理乔治·陈先生，涨红着脸，傲慢地站起身来，屠高临下地睥睨着作为主人的“腾飞实业公司集团”第一副经理江少伟，不无揶揄地说：“既然江先生好高鹜远，缺乏诚意，耶我就告辞了，不过我得提醒江先生，像你这种年龄，正是翻船的黄金时期。所以，我期待着江先生能尽快地作出明智的决定。”
显然，谈判陷入了危机之中，然而，坐在乔治·陈旁边的年仅三十七岁的江少伟则淡淡地一笑，目光仍旧停留在那盘“麻皮乳猪”上：“非常感谢您的及时提醒。我的明智决定，则是如何来吃掉这头乳猪。对不起，使您失望了。”他转过脸面对乔治·陈不卑不亢地说道：“既然先生不等席终就退席，那就恕我不远送了。”
这时的乔治·陈显得有些尴尬，他见要挟江少伟不能奏效，便接过随从递过来的手套慢慢套上，注视了一会浓眉大眼，四方脸的江少伟，边摇头边嘀咕着：“不可思议，不可思议……。”推开椅子，欲要离去……。
此时，乔治·陈的随行女秘书，年轻貌美的佳娜小姐，飞快地瞟了一眼愣在一旁的腾飞实业公司集团副经理郑捷林。郑捷林会意，马上起身热情地挽留乔治·陈：“生意不成人情在嘛。还请经理阁下稍留片刻，一切可以从长计议。”
乔治·陈原本就不是真心要走，见有了台阶，便停住了脚步，再次面对着江少伟……。
这里，得交待一下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了：腾飞实业公司集团是全国胶鞋生产的重点骨干企业，也是全国胶鞋出口创汇的大户。经过体制改革，是全上海拥有独立自主经营权的企业之一。该公司的产品，行销日本、印尼、马来西亚、苏联、加拿大，香港等五十多个国家和地区，在国际市场上有较高的知名度。
照理，行情尚好，大可照老规矩办事。但江少伟一上任。就敏锐地察觉了公司的两个薄弱环节：一是产品均以低档的为主，在国际市场上缺乏竞争的能力：二是产品出口，总是要通过国际上的转手贸易公司。而没有直接与经销公司打交道。由于转手公司的档次并不高，所以产品的价格低得可怜，活像在地摊上卖的破烂货。这一切，关键在于缺少对市场的了解，缺乏对信息的掌握。于是，江少伟上任伊始，立即成立了直接隶属于经理室的信息部，提拔了精明强干的原供销员朱世杰任主任。朱世杰粜然不负江少伟的厚望，他多方钻营，利用国际上众多的咨询公司，把胶鞋行情摸了个透彻。又随江少伟到日本、香港，西德去扎实考察了一番，确切了解了市场的情况，向江少伟提出了许多极有价值的可行性方案。
有了朱世杰这个得力助手，江少伟成竹在胸。他抓住国际胶鞋市场变化的有利时机，综合了形势和自身实力，预测了市场的未来趋势，暗暗决定了一个大胆的战略决策。年少气盛的江少伟对公司要进行大刀阔斧般的调整改革了，他对公司每年创汇约七百万美元感到不满足了。他的战略决策依次为：迅速提高产品一级品率，提高产品信誉和增强竞争能力；积极开发和引进中、高档产品；引进生产世界名牌胶鞋再返销国际市场，与外商合资兴办胶鞋企业，最后产品将覆盖世界各个市场。
正当江少伟宵衣旰食，紧锣密鼓地实施他的战略决策时，副经理郑捷林在工业展销会上与香港M公司的代表乔治·陈签订了一份意向书：M公司要吃进腾飞公司的传统产品芭蕾鞋、校内五型鞋、白纽运动鞋和K17型、K27型模压底雨鞋等共计二百万双。生意倒不小，占腾飞公司半年左右的出口量。但是，价格太低了，仅是市场销售价的百分之二十左右。而根据江少伟掌握的情报，若和那些知名度高的大经销公司做生意，出价可开到市场价的百分之五十左右。这样一来，非但损失了大宗利润，而且产品的名气也给糟蹋了，无疑变成破烂货了。更重要的是，如陷于这场得利甚微的纠缠中，江少伟的战略决策势必要受到影响和牵制。当前世界市场的行情正日新月异，捷足者胜券在握，落后一步便一败涂地，胸怀大志的江少伟怎甘落人之后？所以，他对这笔生意并不赞成。对于公司的生产，销售与出口，他自有巧妙安排。然而，由于公司最高领导人马总经理卧病在家休养，董事会决定公司的业务由江少伟、郑捷林、生产厂长赵尚武、营业部主任兼党委书记李崇文四人组成的管委会操持，具体由江少伟和郑捷林负责。也就是说，他们两个人是理所当然的法人代表。所以，郑捷林也有权决定业务往来，只是得由管委会通过方可立项，最后报请董事会申请实施。郑捷林并没有和江少伟商量，他请示了董事长马总经理后，再和李崇文、赵尚武打了个招呼，就作出了宴请乔治·陈并签订合同的决定。
江少伟得知消息后，并不计较郑捷林不把他放在眼里，而是立即动用了一笔町观的咨询费，和朱世杰分别向美国、香港的几家咨询公司进行了调查。结果令江少伟大吃一惊：M公司购进腾飞公司的产品后，竟是投放到我国的西北地区，换了一个商标，价格便翻了两番。
待江少伟接到全部复电后，宴会已经开始，他马上和朱世杰直接从邮电局赶赴“金双喜”，总算赶上了“末班车”。
酒宴在一片喧闹的气氛中进行。优雅的音乐时伏时起，陶醉得人们忘乎所以。风味浓郁的南国佳肴绝对丰盛可口，大肚细瓷瓶装的正宗贵州茅台叫人肠胃大开。粗粗数去，光几个名菜就能让美食家望肴兴叹。你看，晶莹光亮、鲜嫩爽口的油泡鲜虾丸；由鹌鹑和人参清炖而成的迷你炖鹌鹑；用直接从广州空运来的乳猪烤成的麻皮乳猪把猪肚加枸杞、淮山药、甘草等十几味中药和香料焖成的药卤香肚，还有从酒家大门口的玻璃水池里活杀现烧的各种水鲜……。够气派，够眩目的了，只要你一坐上台面，就会大开尊口。即便是肠胃欠佳的人，也会来个“拼死吃河豚”……。
郑捷林春风得意，频频举杯向乔治·陈劝酒，不时颇有气派地支使着陪席的经理助理吴啸仁，经理室秘书郭芳莉给客人斟酒、让菜，他自己则捉空闪电般地和佳娜小姐眉来眼去。佳娜小姐不愧为情场老手，一个眼波，几声娇语，便逗得郑捷林心猿意马，魂不守舍……。乔冶·陈看在眼里，喜上心头，常有意无意地开几句不伤大雅的玩笑，听起来似乎是信口开河，实质上是在施放试探性气球。
只要订郭芳莉在场，吴啸仁总是会狗颠屁股般地施展浑身解数。插科打诨，卖弄口才，处处显示自己。郭芳莉当然知道这位“醉翁”的本意，只是微笑着并不答腔。她那炽热和多情的目光频频地瞟着江少伟。
江少伟似乎什么都不在乎，只是不断地和左右两边的朱世杰，李崇文低声商谈着什么。
觥筹交错中，郑捷林面带笑容地起身举杯对乔冶·陈说道：“为了这次卓有成效的合作，为了我们之间的友谊，也为了佳娜小姐此行愉快，再干一杯！我相信，通过这次交易，我们今后一定会更加友好合作……。”
话没说完，乔治·陈已高举酒杯，笑容叫掬地应声道：“我再次郑重声明：本公司怀着良好的意愿，十分乐意和贵公司合作。为了证明我的诚意，我们今晚就按照‘意向书’的原则和贵公司签署合同。”
“哈哈！陈先生真是痛快，我们不谋而合了。少伟，你看呢？是否今晚……讲究效率嘛……”郑捷林和乔冶·陈一唱一和，活像在演双簧，他低头询问着若有所思的江少伟。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一齐转向了江少伟。江少伟悠悠地抽了口烟，向后仰了仰身子，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乔治·陈，面含笑意，口气却冷冷地说：“我的意见是，今天可不能冷落了这头特意从广州赶来凑热闹的乳猪，大家不妨低头猛吃，闹他个碗底朝天，我期待着何日陈先生也请我猛吃一顿。”说着，伸手撮起筷子，使劲地戳进麻皮乳猪的嫩肉内，“至于交易嘛，我不得不十分遗憾地通知陈先生。由于种种原因，这笔生意到此结束了。”
“啊！啊？”乔治·陈和郑捷林齐声发出了内心的惊呼。李崇文满腹狐疑，不解地望着江少伟。郑捷林瞪大双眼，愣愣地盯着江少伟，真怀疑他是在开玩笑，连眼镜滑到鼻翼上都忘了去扶一下。
江少伟一脸严肃，没有丝毫逗笑的神色，四方脸上，只有坚毅和愤懑。
乔治·陈大吃一惊，好半晌才耸耸肩，佯笑着说：“江先生运筹帷幄，气度非凡，出尔反尔。是否风趣得过分了？！”
江少伟面不改色，直言不讳：“在我的记忆中，好象还没有和贵公司签署过任何合同，故不存在任何义务。但我可以透露一个原因：如果按照‘意向书’达成交易的话，那么，我们的上千名工人就要白干一个月，上百万人民币就给陈先生一口。吞’了。”
乔治·陈这才感到面前的江少伟不好对付了。此人与郑捷林不同，显然是个生意场上的内行。于是，他收起了刚才的倨态，一下子变得谦恭起来，他在寻找着突破口：“江先生年轻有为，大事当前指挥若定，我甚为钦佩，当然也一定有所表示嘞。大家都是聪明人嘛……。我是最讲交情的……”
不料江少伟软硬不吃，当即含笑回答：“搞买卖的哪有什么傻人？我不客气的说，我就很聪明，知道上千名工人一个月创造的价值要比陈先生的见面礼重得多，毫无疑问，我是舍轻捡重了……。”
乔治·陈一听，额上开始冒汗了，他掏出雪白的手帕，轻轻地在额上按了按，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变灰：“我不明白江先生的意思，郑先生能否解释一下？”
郑捷林脸色阴沉，不满地嗔了一眼江少伟，阴阳怪气地说：“江副经理可能还没注意到贵公司愿向我们提供二千万美元贷款帮助我们进行企业改造，这要怪我没交待清楚。总之，这笔交易是可以从长计议的，马总经理也是持积极态度的嘛。”他把那个”副”字说得很重，意在提醒江少伟注意彼此的身份。同时，也暗示在座的人们，马总经理是赞成这笔生意的。
江少伟对别人怎样称呼自己倒无所谓，然而郑捷林当着外商的面说出马总经理的态度，他心里却很不满意。好在这笔生意肯定不做了，否则，岂不是让外商摸到了底细！他顿时沉下脸来，果断地把话说绝：“除非把价格提高一倍，而且必须先行付出总价的百分之二十，不然就一锤定音了。”
“还有余地吗？”乔治·陈心犹不死地问了一句。
“已经敲定到底了。”江少伟堵死了大门。
“江先生难道对我们的二千万贷款不感兴趣？
“我注意到了后面的附加条件，也就是要中国人民银行在香港的分行提供担保。所以这消息并不比这头乳猪更吸引我，小乳猪至少不会认为我不懂金融知识……”
乔治·陈听了顿时面红耳赤，转身就向门外走去。善于察言观色的佳娜小姐，忙向郑捷林使了个眼色。郑捷林见状，起身跟向门外……。
霎那间，酒席台上陷于沉寂。江少伟挥挥手招呼大家：“别装秀女了，放开肚子吃吧，吃坏了肚子我放你们的假。”边说，边夹起一块清蒸扁鱼放在嘴里，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
朱世杰附在他耳边，话中有话地说：“小心，这鱼有‘刺’。”
江少伟轻蔑地一笑：“我从来就喜欢吃带‘刺’的‘鱼’。”
李崇文忧心忡忡，凑近江少伟低声说：“将近半年的出口指标啊……你要慎重些为好！”
江少伟转脸凝视着李崇文，语重心长地说：“老李，这是一步死棋，它将会使咱们腾飞公司陷入泥潭。海燕厂的惨败，我们当引以为戒啊！至于今后的工作，我已经有了安排……。”
正说着，郑捷林重新归座了。他虎着脸一言不发，大家也沉默无语。他接连抽了两根烟后，对江少伟充满敌意地扫了一眼，招呼也不打就离席走了。
窗外，霓虹灯仍在闪烁，相距不远的黄浦江，潮水猛涨，那咆哮的浪涛扑向江堤，发出“哐哐”巨响，仿佛预示着一场风暴即将来临。酒宴不欢而散。就在大家纷纷离座时，江少伟对郭芳莉说：“小郭，你随我到公司去，把那份资料给我翻译一下，我有急用。”转身又招呼吴啸仁：“小吴，你留一下，我有话要对你说。”
他把吴啸仁带到一边，关切地问：“怎么？坐小车吧？我送你回家。”
吴啸仁很沮丧，他想约小郭出去走走，见江少伟把她叫去，只得悻悻作罢。听了江少伟的问话，他赶紧摇摇头：“不啦，我还是安步当车吧。”其实，他是怕太接近了江少伟而得罪郑捷林。他知道郑捷林小肚鸡肠。心胸狭窄，且又猜疑心极重。所以，他对待两位顶头上司一向是很谨慎的，从不过于亲近其中的一个。
江少伟的目光从窗外闪烁的霓虹灯上转到了眼神不定的吴啸仁脸上，恳切地说：“我建议你在下个月辞去经理助理这个虚职，到李崇文的营业部去当副手，如何？”
吴啸仁大惊失色：“啊！……为什么呀？！……”
江少伟沉思片刻，说：“我担让你尽快成熟起来，真正掌握业务知识。”
“……那，管委会怎么没说过？这是谁的意思？”
“是我个人的意见，这样对你有好处。你若没意见的话，我就在下次的管委会上提出来。”
吴啸仁一时难以回答，他心里难过得真想哭。江少伟的话，仿佛是个晴天霹雳，一下子震破了他的美梦！眼看马经理即将离休，无论是江少伟还是郑捷林当总经理，那空出来的副经理位置便非他莫属了，这对他追求郭芳莉的计划无疑是十分重要的。官运亨通，美人入怀，这是他的人生目的。却不料江少伟给了他当头一棒，非但把他降了一级，还被逐出了经理室，割断了和郭芳莉的联系，真是可恶至极。困兽犹斗，他反问道：“江副经理，你是看我不顺眼？还是怪我工作不得力？我一直对你言听计从，是不是有人在背后说了我什么？……。”
江少伟一听真是哭笑不得，不耐烦地摇摇头：“你理解错了。你凡事没个主意，入云亦云p不敢负责，我替你着急呀！你很聪明，到老李手下干两年，一定是块好料。不然，优存劣汰，事到lI缶头恐怕就来不及了。”
“那我在你手下不也是锻炼吗？”
“我不行，我脾气急躁，你见了我总是缩手缩脚。老李善为人师，还是跟他去工作合适。请你不要图虚名，还是抓紧时间多学习一些打打底吧。”
吴啸仁知道再说也无济于事了，他丧魂落魄地慢慢蹭到大街上，被风一吹，头脑里乱成一团：“毁了！毁了！我毁在江少伟手里了！……怎么办呢？总不能坐以待毙吧？兔子急了也要咬人哪，以攻为守？对！以攻为守！吴啸仁蓦地想起一个人，这个人可以当枪使，是谁？江少伟的妻子陈曙云。他心想：“你不仁，我也不义，豁出去了！事不宜迟，趁江少伟要和郭芳莉到公司里去办事的大好枫会，我狠狠地放他一支暗箭，也让你日子不太平。”
想毕，他拔腿就往江少伟家里跑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