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想不到,当晚酒店过夜安排,竟是我和杨先生合住一屋,事先并没有征求过我的意见。苏市导游和司机,还有酒店前台小姐,轻快自然地办妥手续,多一眼都没看我,好像天天都这样办理客人住店。
他们当然知道我和杨先生不是夫妻,也不可能认为我们是情人,可他们这样安排了。我想不出是谁的主意。那是我第一次陪同外宾出游,完全不懂规矩,不知是不是所有外宾和国内陪同,都这样住宿,也不知该不该问。要么又是杨先生专门安排,就像他专门要求北都大学派我陪他出游一样。为什么呢?看得出来,他是个正人君子,不像是惯会玩弄女人的花花公子。
也许他真的爱上我了,只想跟我单独在一起度过时光,培养感情。我这么想想,就不仅不生气,反而觉得兴奋,默认了跟他睡一间客房的安排。我承认,当时我几乎根本没有想到,我还有个丈夫在北都呢。
杨先生把房门关好,回进屋内,舒展一下手臂,说:总算轻松下来,游玩是很累人的事情。
他动作舒展而优雅,我看着,觉得舒服极了。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能天天看他如此优美的动作,多幸福啊。这太荒唐了,我心里一跳,脸上就发热,开始责备自己对丈夫不忠。
你要不要先洗个澡?坐一夜火车,身上很不舒服,杨先生说。
我想给家里打个电话,你先去洗吧,我猛然冒出这句话,自己也吓了一跳。
杨先生没有料到我会突然讲这么一句话,很觉意外,显然地顿了顿,又醒悟过来,连声说:当然,当然。然后他赶到书桌边,抓起话筒,给前台拨号,问清北都长途的打法,又嘱咐前台,把我打的电话费都算在他的房间帐上。
这个电话,我可以自己付,我对他说。
哪里,哪里,走遍天下,哪里有让女士付帐的道理,杨先生好像吓坏了,连连对我摇手。然后他又指指洗澡间,说:那么你打电话,我先去洗,实在对不起。洗过以后,我会把浴缸擦干净。
对于他这样的礼貌,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表示。他能够清楚地猜出我心里的想法,而且每次都有最妥当的应对办法。这一回,他又很知趣地躲进洗澡间,避开我同丈夫讲电话,美国人就是懂得尊重别人的隐私,也许是西方上流人都这样君子风度。
即使过了十好几年,现在回想起来,我仍然说不清当时是出于一种什么感觉,忽然想起要给丈夫打个电话。一九八〇年代,中国不是家家有私人电话,我家就没有。胡同口有家公用电话,可以传呼。我打给传呼电话,告诉看电话的大妈我是谁,她派小孙女跑去我家,叫我丈夫来听。
出差在外,给家里打个电话报平安,特别是长途,那年代算很奢侈。我有时外出,有需要的时候,顶多在公用电话里留个话,请看电话的大妈传达丈夫要办什么就算了,从来不叫丈夫出来接听。这次丈夫听说我要他亲自接电话,跑得气喘吁吁,以为我出了什么事,可我只随便讲了几句家常,就挂了。
究竟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我放下话筒,还在问自己。是为了丈夫,还是为了自己?因为自己有了不忠的念头?为了警告自己?提醒一下自己,我是结过婚的女人?还是做贼心虚,先对丈夫道歉,设个圈套,留个证据?那就是说,我准备好,今夜要对不起丈夫了。
我坐在桌边,心里乱糟糟的,头脑好像死了,没有思想,没有理智,只有一种隐隐的原始冲动,恍恍惚惚的感觉,今晚将要发生什么重大的事情,可能改变我的一生。
过了许久,杨先生终于从洗澡间出来。他先探出头,看看我这边,然后才走出来。他换了衣装,身上套着一件紫色长睡袍,手里提着换下的衣裤,一件一件挂进房门边的壁橱,扭头问我:电话打完了么?如果我打扰了你们,实在对不起。
你用不着总是道歉,你没有打扰我。我和家里没有很多话讲,不过报个平安就是。我一边说着,一边到自己床边,打开衣箱,拿出准备换的内衣。
显然我的口气不友好,杨先生听后,几分钟没有讲话。我感觉歉意,一屁股坐在床上,生自己的气。杨先生又没有得罪我,讲气话干什么。
杨先生轻轻走到桌边,看看手表,说:已经十一点钟了,我们快点睡吧,明天还要跑路。
我坐着,没有动,也没有回答他。
杨先生给自己倒了杯白开水,背对着我,举手喝完,说:我每年都回国讲学几次,经常有女孩子陪我旅游,也——不过请你相信,我绝不强迫任何人做任何事,我想,到现在,你应该能够相信我。
听他这话,我的心口通通地急跳,我知道他讲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静了几秒钟,然后说:你把屋里的灯关了,然后去洗澡。
我像个小学生,听从他的指示,关了屋里所有的电灯,然后在黑暗中走进洗澡间。洗澡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一直在痛哭,可无法分清脸上哪是泪水,哪是自来水,都一样的滚烫。
我本以为自己是不爱哭的人,并以此为傲,长大以后更少流泪。可从昨晚到现在,我已经哭过几次了,好像以前攒下的许多眼泪,这次都要一股劲流个精光。突然变得爱哭,动不动就哭,我有病了吗?但我认了,我非哭不可,痛痛快快地哭。爱哭是女人的特质,现在这么爱哭,我才觉得自己更像个女人,完全的女人。
大概几十分钟过去,我哭够了,才关了水,换好衣服,先灭了洗澡间的灯,再轻轻开门走出。外面屋里的电灯依然关着,一片黑暗,只有窗帘缝隙间,漏进几条黄黄的光线,投射在床头的墙壁上。
我在胸前紧抱着换下的衣服,顺着墙角,飞快赶到自己床边,很快地钻进被窝,心跳通通,气喘吁吁。
晚安,杨先生在他的床上说,声音从黑暗中飘过来,断断续续。
晚安,我回答,同样的有气无力。然后把胸前抱的衣服,轻轻放到枕边,拉拉被单,蒙住头。我是个规矩女人,虽然漂亮,结婚以前并没有多少恋爱经历,更没有跟男人上过床。结婚以后,不管是不是真爱他,我对丈夫忠心耿耿,也从来没有跟别的男人发生过恋情。眼下是我平生头一次,跟丈夫以外的男人,同宿一室,虽然是睡在两张床上。
床头座钟滴达滴达走着,空气中震动着嗡嗡的电流声。我听着,心惊肉跳,无论如何睡不着,大睁两眼。我知道杨先生也没有睡着,隔十分钟他就翻个身。虽然他努力控制自己,翻得很慢很轻,不管是脚,不管是手,都尽量不发出声音。可他每一个最轻微的动作,我都能清楚地听到,如雷贯耳。
我感激他对我的尊重,没有自作主张,不顾我的意愿。因此我更能够确定,我真的是爱上他了,深深的爱,死心踏地的爱。那个苏市宾馆的不眠之夜,杨先生没有得到我的肉体,但是他绝对地占有了我的灵魂。我清楚,当一个男人占有了一个女人的灵魂,那么占有她的肉体就只是早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