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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在村子里

来源:《江南》2010年第03期

栏目:中篇小说

很多人死了。偶尔说起来,就说谁家爹、谁家妈、谁家弟兄姐妹死了。就像死的人无名无姓。

死很久的,有个就叫褚文进的跛子,死在打鬼子那会儿。天不怕地不怕,领着几个村里人去摸炮楼,进去了就没再出来。其他的人叫什么,不记得了。不像褚文进有大号。叫大毛二毛,叫三黑四黑的村里人多了。说大毛二毛三黑四黑死了,活的人忌讳。

没大号的,理应被人遗忘。

褚文进俨然成了孤胆英雄,要忘记就似乎有了难度。这是有大号的好处。再进一步说,是有文化的好处。

就因为跛吧,褚文进他爷爷送他入了周庄私塾,原指望他能认俩字,长大后去塔镇粮栈当账房先生。不料认了字儿,偏爱管事儿,村子就交他管了。他腿跛,却步子快,村里人背地里叫他“催命鬼儿”。

村里有个姑娘去塔镇赶集,硬叫鬼子给留住了。褚文进想把姑娘给解救出来,可他等不得抗日武装施与援手,带几个人就去了。他也太急了,结果就把命给“催”了进去,还捎带上了村里好几个小青年。据说,也都二十郎当年纪。只有一个娶亲的,才生了个小闺女。

小寡妇狠狠心,当年就丢下小闺女走了,也不知又嫁到了哪里。

——这说的是有名有姓的。

之后死的人,能叫出名儿来的,也都曾在村里显山露水。

就说到最近死的,是一个叫乔尚七的村长。

乔尚七是村长,不要说他才死不久,即便千年万年后,能叫出他的名字,又有什么奇怪!

人就偏偏觉得怪,怎么着也死不着他似的。他年纪也不太大,能吃能喝,力气也不小,上景阳岗打死一只老虎不在话下。当村长用不着力气了,就把力气攒着,有朝一日就能干出惊天动地的业绩。没想到说死就死了。只是前夜去了趟牛王庙。回来就不舒服。上床躺着。才过半晌病就重了。夜里就死了。当时村干部坚持送镇卫生院,他打着战战说,“睡一觉就好。”

睡到半夜,他女人马金枝伸手一摸,都凉了。

死一个人,这么容易!就因为他从牛王庙旧址拿回一块破瓦。他不拿破瓦就不会死。可是,这里又有蹊跷。

牛王庙的旧址,一半种了庄稼,一半给两户农舍占据了,平日里来来往往的,不断有人经过,早些年捡到铜制钱的也有,捡到银镯子的也有,都没事,怎么他一过去弄块瓦就撞了恶煞?有人记得,那一晚还是好月亮,大且圆。房顶上,树上,田里,一律水汪汪,明光光。他却死了。

这就是村子,不断有人死去,不断有人被遗忘。很少数的人被记着。比如褚文进和乔尚七。只是说起乔尚七的死,口里很囫囵。要为活的人着想,那废址上面,毕竟还住着两户人家,毕竟还种着半亩好庄稼,不论玉米,大蒜,芹菜,都生得乌绿。另外,死得也囫囵嘛。

接下来的村长叫李保树。此人高中毕业,不是那年他爹李先海去鸡公山帮人采石砸坏腿,他就有可能考上大学,跳出农门。他爹一出事,他就分了心,学业就不行了,连考了三年,成绩离分数线越来越远,就不好意思了,很不愿有人当面谈起“上高中”,认为是对他的讥刺。

人总在变,他当上村长了,反而乐意别人提。有一个时期,他自己也挂嘴上:

“我高中毕业!”

村里人私下想,你这“高中”可了得,他妈的“加强高中”。

李保树爱树。院子里种两排大杨树。他爹李先海说,砍了吧,成材了。他不砍。

两排大杨树高耸入云,他也不怕折了树头。

大风来时,满村的树都摇。他的树摇得最狠。树身“咔叭”响。

……满村绿浪,高高低低,此起彼伏。

李保树还没死。

大树

大树在正午的太阳下。

李保树要砍树了。他围着树转。

屋门口的孟白兰甚为疑心。他像被人拴在了树上,脖子套了绳索。他像拴在树上的一条狗,脖子套着绳索。两种感觉都让她心里很不惬意。她就委婉地说:

“保树哪,我请你过来,我背上痒痒了。我够不着。”

李保树却问她:“白兰,你看到地上的树影子了没有?”

孟白兰睃眼往地上看看,如实说:“是的,我看到了。太阳在东,树影子在西墙上。太阳在西,树影子在东墙上。太阳在正午,树影子就在地上。”她问李保树,“保树,你要砍树吗?”

李保树眼珠怔怔的。这么看来,孟白兰看到李保树心里去了。可是李保树说:

“我怎么会砍树!”

当上村长的第二年,李保树就把家里的大部分土地租了出去,只剩村西池塘边的二分半地,被孟白兰种了蔬菜。李保树说:

“我又不用在院子里晒粮食。”

村中不少人家,砍光了院子里的树。浓密的树冠常常挡住太阳。沈治邦家里就一棵树也没有,光秃秃的像个拌鸡食的瓦盆。白兴业家里有棵小石榴树,蜷缩在院子角上,被修理得像个圆球。庄稼人讲实用,院子里晒粮食,新花,不怕偷,也省了在打谷场和家屋之间来回跑。

李保树到底还是不忍心的。即便那黑东西就是他家大树的影子,也还不到这就非得把树砍掉的份儿上。谣言总有出处。只要找出源头,大树岂不保住了么?

李保树从去年就留意了。他一个人留在村子里,孟白兰也走了。孟白兰不说自己避祸。说去孟玉楼她娘家。这是孟白兰的细致,也是历来让李保树敬服的地方。他在一座座空屋外面走,把每座空屋的主人都琢磨了一遍。褚世方,李西元,刘树礼,白爱小,金富贵,还有本家李保宁,都在他心上画过回儿。结果他更倾向于李保宁。当初竞争村长,李保宁曾是他的有力对手之一。走到村西南角的苟四家,他停住了。他想,苟四马上就会走出来。他已经加重过脚步,也就是给了苟四信号。

苟四没有出来。

苟四竟也走了。

在人们的印象中,这个苟四就是早该死的。也就是李保树村长还能记得他。但他不死。以为他死了,死的却还是别人。别人一个个地死,他照旧活着。若他死了,没人说起他。他不光是个孤老头子,还没大号。生下来就叫苟四,胡子白了也还叫苟四。胡子掉光也还叫苟四。苟四一死,这村上就会没姓苟的了。

这个苟四过去从不走远。“我不能把你苟四奶奶一个人丢下。”谁要就此问他,他总这样说。神情跟真的一模一样。

可他家哪有苟四奶奶呀!到他屋里看看就知道了。一张木床,一床铺盖,再加上一套锅碗瓢盆,几乎就是他的全部家当。屋里黑漆漆的,处处烟火色。

李保树当上村长,要把他送给塔镇敬老院。

“到敬老院享福去吧。”

“我不能把你苟四奶奶一个人丢下。”他还这么说。

回头望一下,苟四奶奶就在身后。

那天,李保树在苟四奶奶家院子外面站住,心里就有了把握。谁会三更半夜睡不着?谁最有闲情造谣生事?那种活又活不好,死又死不了的人,最有可能!李保树认定谣言就是苟四传播出来的。这个老而不死的家伙!村子里活人的事有多少,他却又要来凑热闹。李保树当时打算等他回来,说什么也要把他送到敬老院:

“到敬老院享福去吧!”

李保树盼着七天结束,就像盼着苟四回村。他都不知道这七天是怎么熬过来的。整个村子里,只有他村长一个人。活的还有一些鸡鸭、猪羊,反正是一些不能带走的东西,丢下些干草、霉粮就能养活。李保树很不愿想到这个。他倒愿想到自己跟一棵棵树在一起。那都是他爱的树。哪一种树他都喜欢。

杨树,柳树,榆树,桑树,槐树。

梧桐树,楝子树,皂角树,白蜡树,合欢树。

哪棵树长哪儿,长什么样,他一清二楚。它们就像长在他心灵的田地上。

他想说话,但没人听。

他可以给那些树说话,但他管住自己,说什么也绝对不能跟树说话。

一跟树说话,说不定会有更糟的结果出现。

想想苟四吧:“我不能把你苟四奶奶一个人丢下。”可哪有苟四奶奶啊!

如果他管不住自己,以后他见了树就总会打招呼。

他最终坚持了下来,把牙咬得紧紧的。可是他不让自己去想自己怎么过来的。孟白兰回了家,他一字不提,就像孟白兰出门只是昨天的事。实际上已过去七天了:

七天时间,村子里只有他村长一个人。

七天时间,却像七个月,七年,七百年。他听到“呜呜”的声音,仿佛大风刮过。不用证实,他也知道,自己堂堂七尺男儿,在心里哭了。

装着擦脸,硬硬地摸到了自己的骨头。

……真瘦啊。而在孟白兰眼里,他面皮都黑黄了。

再看苟四,却又觉得自己没有根据。还是最疑心李保宁。

离村的人陆续回来,李保宁却没回。

李保树等了他一年,他也没回。

这就又到了往年的时候了。谣言四起,仿佛刮风。但比刮风厉害。刮风还能看得到,看到树摇,就知道刮风。谣言来了,什么也看不到。人还是那个样子,看上去白爱小还是白爱小,刘芒种还是刘芒种,但内心都变了,都装了颗逃离村子的心,都有了逃离村子的全盘打算。是一本细账,是一部经。

都把恐慌的信息以一种奇异的方式四处传播:

正月十七要空村,空七日,谁在村子里谁家遭灾。一年的日子,有大石头压头上。收假钱,散买卖。死家畜,死小孩。家里有在外面混的,整年不得安宁。避过七日,能升官,能发财,家庭和乐,小孩长命百岁。

无稽之谈,无稽之谈!高中生李保树在心里痛斥过多少遍。不是没想过把这件事向塔镇汇报,但既然自己也认为无稽之谈,就感到说不出口。不光不向上级汇报,村委会的班子成员也都心照不宣,谁也不说。只有独自在空空的村子里度过七天的人,才会知道这不是一件小事情。如此重大的事情,就这样落在了李保树一个人的肩上。

转过年谣言就开始传播。黑东西还会来。

果真又有人看到了。正月初十,后半夜,一个黑东西出现在东方的天空。黑东西慢慢朝村子走来,把半个天遮住了。

很多人言之凿凿,黑东西来的那天晚上,睡着睡着就觉得发憋。

李保树自己就是被憋醒的。他醒过来,身上大汗淋漓。孟白兰问他:“你做梦了吗?”看来孟白兰也被憋醒了。他说:“被子太重了。”他却没想到自己也出去看看。他白天想,他若夜里出去,定会看到大树的影子一直投到了遥远的天边。

对自己为什么也会感到憋闷,李保树有自己的解释。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是自己一年来的担忧所致。

现在李保树就是把院子里的大树砍光,也为时已晚。还没砍树,他的心就被扯得疼了。他没给孟白兰挠痒痒。他离开他家院子。他心里想,树啊,我为你放生一年。找不出谣言的源头,树就必须砍了。一棵也不剩,全砍!

李保树依旧觉得苟四的嫌疑最大。李保宁没有回家过年。远方的李保宁制造谣传有很多的难度。如果李保宁能够变成一只鸟儿飞来,谣传制造者肯定就是李保宁无疑了。不管李保宁怎么努力,也注定变不成一只鸟。不用说老鹰,麻雀也不行。他倒可以化作轻盈的鬼魂。这也不是李保树刻意咒他。

只要苟四承认,也就意味着村子的安宁。也意味着李保树家院子里那几棵大树的性命。

远方

从十六岁,李保宁就开始尝试造飞机。李保宁梦见自己造的飞机飞得很高。那绝对是仿生飞机。也就是说,李保宁造的飞机外形很像一只鸟。有时候像一只凤凰,有时候像一只鹰,也有时候像一只麻雀。像凤凰追求的是优雅,像老鹰追求的是英武,像麻雀追求的是质朴。李保宁自以为能造出飞机,就不上学了。他能造出飞机来,还上学干什么?结果留下终生遗憾。高中毕业的李保树能当上村长,初中没毕业的他却只能蹲在家里造飞机。

1986年盛夏,李保宁的第一架飞机,在他故居的一间小柴房里诞生。他把自己关在小柴房里整整四个月。飞机什么样,只有村里一个叫高全生的小伙子有幸见到过。好奇的村里人问他:

“李保宁的飞机什么样?”

高全生无比自豪地回答:“像老鹰!”

飞机从小柴房里开出来,果然像老鹰。翅膀已经展开了,老长。飞机头是老鹰头,长着鹰钩嘴。爪子是两个胶皮轮子,半收起来就很像鹰爪。前面还有两个轮子,能够全收进去。从外表看来,整个老鹰身上没有多余的东西。人们等着看老鹰起飞,都没想到飞机前六七步远就是院墙。

李保宁不急,拿毛笔蘸了红漆,在老鹰翅膀前五厘米左右的地方郑重写下:“A-致远”。不用看字,只看他手拿毛笔,就能想到他是上过初中的人。

李保宁悠闲地上了飞机,但还不起飞,嘴里“哼哼”着。以后人们知道了,他哼的是几句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曲子:

姓朱名德正,

家住北京城,

十七岁,

还没有定过亲……

他以后常哼。他的眼睛无所用心地四顾着。目光并没有一定扫在高全生身上,但高全生已经非常感动了。他是在等高全生上去。飞机能盛两个人。他不带他爹他娘上天,他要带高全生上天,高全生能不感动么?

高全生软着腿爬了上去,就坐在他的后面,泪水模糊了周围的景物。

忽然,飞机原地蹦了两下。

高全生吓得闭上了眼,接着又勇敢地把眼睁开。他看到前面褚金盛家的屋顶是很高的,但他看到了。这时候,飞机就是在空中了。也就是说,飞机已经飞了起来。

再一眨眼的工夫,飞机就会飞越村里所有的屋顶,飞越广大原野,他和亲爱的伙伴李保宁就是在美丽的远方了。

可是,轰然一声巨响,飞机坠落在了李保宁家院外的街道上。

人倒没事,高全生不过是硌痛了屁股,李保宁从机舱里爬出来还能走路。他没看一眼歪倒在地的飞机,径直去屋里了。

严格地讲,飞机也没出大问题,只是两支翅膀折了,露着颜色不一的木茬。人们看清了,里面竟然还塞着一团淡黄色麦草,但没有一根鸡毛。

李保宁他爹操了一柄铁锨,怒冲冲跑过来,喝道:“我×你奶奶,砸了你!”

李保宁和高全生把飞机推回院子,飞机的四只轮子居然没有摔坏。

通过第一次试飞,李保宁总结了经验,老鹰的翅膀过长,致使易折。人们说翅膀里面不该塞麦草,该塞鸡毛、鸭毛,这是不对的。

从此以后,李保宁一直尝试削短飞机翅膀。不做老鹰了,只做麻雀。在他看来,这样比较实际。

他还唱那曲子,只是听不出他唱的是“十七岁”,还是“二十七岁”、“三十七岁”。他结婚那年,却是二十九岁。

农村男人二十九岁结婚,是很晚的了,但终归有了家庭,不像高全生,也不小了,就是娶不到老婆。

人们猜测李保宁的女人赵红庆是二婚。李保宁多打问打问就能打问出来,但李保宁和他爹都没在这方面用心。就这么把赵红庆娶了过来。洞房之夜也肯定没大用心。

高全生还是常去他家,跟他养的儿子似的,很乖。赵红庆看上去也还是过日子的人,人情上也说得过去。丈夫迷上造飞机,没听她在人前多说什么。对高全生也不错,缝缝补补的事情,替他做了不少。

赵红庆巴望快些生下个孩子。她也不小了。说不定孩子可以把李保宁放在飞机上的心拉回来。可是,她就是不生。怎样算计也不行,怎样打针吃药也不行。有了让李保宁去县医院检查检查的想头,就憋在心里。李保宁检查了她再检查。

憋了快十年了,快受不住了,要说出来。走到李保宁身后,听他哼“十七岁,还没有定过亲”。不知什么时候,他又哼得很清楚了。

赵红庆什么也没说,回了娘家。

赵红庆要离婚。本来她不回来就算离婚了,可李保宁不同意,非得去了一趟塔镇法庭,正式办了手续。

就在法庭上,李保宁遇上了本省《家庭生活报》的一名首席记者。那记者也姓李,是去塔镇报道一件离奇情杀案的。李记者对李保宁造飞机的事情很感兴趣,专门随他回村,作了细致采访,还给他和那架“麻雀”拍了合影。

毫无疑问,这次报道大大刺激了李保宁怀藏已久的雄心。虽然他制造的“麻雀”从没飞起过半米高,顶多也就是撞到南墙上,但他有把握再经过三个半月的改进,让“麻雀”不但高高飞起来,而且成为“永不落的麻雀”。他就会是在“远方”了。“麻雀”虽然没有“老鹰”的英武,但既然能在远方,外表又有什么重要?

李保宁擦干了眼泪:他在回忆自己离婚时,管不住自己,“呜呜”地咧嘴哭了。

新闻报道对李保宁的影响还不止此。

高全生传出话来,李保宁要竞选村长了!

李保宁是“大能人”,李保宁为什么不能竞选村长?《家庭生活报》的首席记者李冰亭已经给塔镇镇长打过电话,明说了,李保宁先生是个不可多得的大能人!塔镇法庭也来过一男一女两个法官,坐了辆警车,是专门来看李保宁的,也是来看李保宁的飞机的。

可是,李保宁只上过初中,不但不“加强”,而且还有些短斤少两。

李保宁没有如愿当上村长。跟随正月里的“出村潮”,李保宁到了远方。不是乘坐他的“麻雀”,而是乘坐汽车,又转乘火车,到了远方。

在远方,李保宁死了。

风筝和高炉

一只很大的蝴蝶,慢慢从炼钢炉的烟囱里钻出来。接着,就是村民金富贵顶了白灰的头。

炼钢炉在苟四家院子里矗了多少年了,看上去又粗笨又坚固。村里已经没人想到老苟四会守着一个炉子。周围十几株爬山虎,从地上一直攀缘到一棵老枣树上。夏天,绿叶一层又一层,让炉子像棵粗壮的爬山虎树,连枣树也不像是枣树了。冬天,灰色的藤蔓也能够完全把炉体遮挡住。李保树从来都是把这个高大的怪物视作一棵树,跟他家的大杨树没有什么两样。

李保树不过是刚刚发现苟四家的院子里耸着一个炼钢炉。

炉子的烟囱里,露出金富贵尖尖的脑袋,和那只蝴蝶风筝。

金富贵不停地朝李保树闪眼睛。他手中的蝴蝶飘动着,五彩斑斓,栩栩如生。

李保树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心里忽然一阵茫然。仰着头,张了张嘴,却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金富贵认为他在地上叫自己,目量了一下到地面的距离,很高,就先把蝴蝶扔下来。他又缩回了烟囱。

蝴蝶飘飘悠悠,落在李保树的脚边。

金富贵爬出炉门说:“你叫我?”

李保树已经转过了身。他不想去找苟四了,也不知怎么回答金富贵。他走出了苟四家的院子。

金富贵追过来说:“风筝落到烟囱里了。我没找到那么长的棍子,爬到枣树上够不到,我就钻了进去。你知道烟囱里有什么?”

李保树静静地看了金富贵一眼。

金富贵笑着说:“里面黑乎乎的,都是灰。”

李保树又朝前走了。

金富贵就又追上来。

金富贵说:“我打谱了,开春要扎两百只风筝。”只一句话,就让李保树停下了。

李保树感到自己的工作太被动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他上过高中,他念过这个,也懂。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寻找谣言的来处,应该充分让事实说话:任何时候,能够留在村子里都是一种幸福!

“好!”李保树对金富贵发出赞赏之声。

金富贵是村里的特困户,他女人潘小敬残疾,养了四五个女儿,布袋,筐子,袢袢,扣扣,兜兜。人乱生,名儿也乱起。个个张口要饭,他却惜力。手还是巧的,最擅长扎风筝。也爱放风筝。春天到了,村里人都在地里忙活,他却领着女儿四处放风筝。有时候无臂的潘小敬也跟着凑热闹,不管。他扎的风筝飞得高,稳。主要还是模样新奇。扎什么像什么,扎蝴蝶,扎蜜蜂,扎凤凰。蜈蚣、蚰蜒、蜻蜓什么的不要说了,他还扎桃花、芍药。

蓝天上,冉冉飘着三朵五朵璨然的大桃花、大芍药,再不得空,人也会抬头看几眼。

就是这么个人,生性不像是做农活的。乔尚七在世时,村里就鼓励他做风筝卖俩钱,以贴补家用。他倒是听,做了。却还是少做。

李保树有了主意,金富贵要是在风筝上富起来了呢?“好!”李保树又说。“你扎吧。能扎多少扎多少。尽量多扎。”李保树想了想。“我给塔镇土产公司说一声。我保证你扎多少就能卖多少。我也认识毛寿山。”

毛寿山是塔镇一家杂货铺的老板。毛寿山杂货铺的生意非常好。

金富贵咧嘴直笑。他用蝴蝶挡了一下脸。

“你不用谢我。”李保树说,“村委会还存着一卷红绸子,还有一捆竹子,一圈细条丝,你要用得着,就去拿。”

金富贵张了张嘴。李保树也张了张嘴。

他们都没有说出话来。他们好像相互知道对方要说的话,就不说了。

李保树又朝前走去。金富贵在他后面叫:

“你往后看。”

李保树迟疑了一下,但没回头。金富贵又说:“你往后看。”李保树认为自己不应该回头。他不应该显示出自己的恐惧。

“你看看那座炉子。”金富贵说。

李保树松了口气。

没回头就对了,不过是看到一座炼钢炉。他想。

死人要开口

李保宁的爹,叫李先法。他娘死了,他爹就跟他弟弟李保成过。李先法有个特点,面皮光光的,不长胡子。这是真的,头发很好,黑,就是不长胡子。年轻时自己得意,人显年轻,找媳妇挑挑拣拣,就能多挑几年。最后挑到了他娘,很俊。年岁大了,再不长胡子,就不大好了。

李先法管不住李保宁,多少跟他不长胡子有关。他总是不显老,渐渐地就怕见人。去年,村里不少人没过完正月十五就朝外涌,李先法对李保成说:“我留下来看家。”李保成当时没吭声。过两天,听说李保宁都走了,跟高全生一起走的,李保成也就开始打点行装。李先法又说:“家里没人不行,我留下来看家。”李保成又没吭声,但直直地看了李先法一眼,就像看他的胡子。李先法沉默了,到屋角蹲了半天,自己走过来说:“我去你舅老爷家。”这个舅老爷家住河东桃园村,叫周自书,跟李先法年纪差不多,小时候常在一起玩,感情很好。李先法就一个人去河东桃园了。

河是莱河。当地的一条大河。

河西是塔镇,河东是王丕乡。

赵红庆就是王丕乡的。王丕乡的女人都想嫁到塔镇乡村来。

李先法是我爹。我叫李保宁。

……我死了,我已无所不知。我死了,我的亲人还活在世上,我就得叫他们名字。

离开村子,我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客死他乡。那天是正月十六。我从外面带回一棵树苗,种在我的院子里。

我跟高全生赌:等我们回来,树苗就会发芽!不然,我把飞机送给高全生。我明知道我会输,但我还是这样赌。我和高全生常常故意赌一些注定会输的事情。

坐上远去的火车,我就把树苗忘在脑后了。

至于我和高全生要去哪里,也只是走进兖州火车站才明确下来的。

我和高全生先是在野外住了一晚。我们生起了篝火,把胸前烤得很热,但背后还是很冷。要打发漫漫寒夜,高全生就提议:“讲讲赵红庆吧。赵红庆在干啥哩?”

赵红庆怎么能乱讲?听说她又结婚了,那就是人家的老婆了。我只想讲讲我的飞机。可是实在因为太冷了,我就牙齿“得得”地打起了寒颤。后来我们就转移到了一个涵洞里。

第二天,我们在涵洞里醒来。高全生又提到了赵红庆:

“我们去找赵红庆吧。”

我很生他的气,赵红庆是可以随便找的吗?这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我和高全生没有地方可去。当时我不知道村里人离开村子,都去了哪里。桥上“咚咚”地响了几声,我和高全生钻出涵洞一看,一辆摩托三轮驶了过去。我忙喊“停下”,开三轮的回头发现了我们,开得更快。好像只过去一眨眼的工夫,就不知道他开哪儿去了。

我们把行李搬到桥上坐等。又一辆摩托三轮开过来,看样子想掉头已来不及了。我心里暗暗生气,开三轮的把我和高全生当成了坏人。你睁眼看看,我像坏人么?

坐上三轮车,开三轮的问我们去哪儿,我很不满意地说:

“还能去哪儿?去塔镇!”

塔镇不远,说到就到了。抬头看见前面就是塔镇的小汽车站。

不知怎么着,又坐在了客车上。路旁的杨树“刷刷”后退,我就想到这是高全生第一次坐客车。他像被人用绳子捆在了座位上,一动也不敢动。

兖州到了,我想,这不过是很短的时间内,我就不是在塔镇了。我又想,我要去远方,我要去更远更远更远的远方。

坐上火车,我根本没理由再想起我前天才种下的那棵树苗。

高全生这家伙,紧紧依偎着我的身体,引得不少人向我们投来好奇的目光。终于对面有人问我他怎么了。我随口说他病了。再看看,果真脸上蜡黄,一颗颗豆大的汗芽在往下滴落。他那神情,就像我们翱翔在万米高空。在我们四周,都是透明的空气。

我感到自己责任重大,蓦然就是在我驾驶的飞机上了。

那绝对不是麻雀,而是老鹰。

村委会

人们出村后的情况,李保树不得而知。他想不出,也没怎么去想。看人们一窝蜂地往外走,倒像等待他们的是一片乐土:这就是他的感觉。

他拿村里人没办法。想起前几年的一件事,是八里王庄的村民集体上访,闹得规模很大,去了金乡县城还不够,又要去市里。县里就出面了,卡住了去市里的105国道。

李保树幻想县里也出面卡住村子周围的各个路口。显然这也只能是幻想,做起来很不合适。最初指望班子成员起模范带头作用,没料想最后也都走了。他由此对班子成员很不满意,但班子成员不说,他也不说。他们会有理由的,可说去看望亲戚,可说去考察大棚种植。退一步讲,他若不是村长,即便是副村长吧,他怎么办?他也会走。

说一千,道一万,好好活人最重要。将心比心,他不能说他们。他得留在村子里,谁让他是村长?他说什么也不能走。他若走了,村子里一个人也没有,传出去,更不像话。所以,他要自个儿扛。见了班子成员,有关的事情一字儿不提,连点信息也不流露,就像什么问题也没有。

近几天,李保树索性连班子会也不召集了。自己也不大去村委会。偶尔见个村委会成员,光说无关的话,说乔凤良新娶的儿媳妇叫陈秋露吧。今年最好能多出几个五好家庭。陈秋露可以做个重点培养对象。这小女子,搭眼看上去,机灵着呢。首先让她做到晚育。

李保树跟金富贵分手后,就去村委会了。

他的眼前,轮番闪现金富贵和那只蝴蝶风筝的影子,就不免想到了李保宁。

李保宁有一年没回村了,是死是活,下落不明。他该想到李保宁。但没回村的村里人还有,也不一定非要想到他。现在李保宁能在他眼前一掠,跟金富贵有关系。

李保树从来都认为李保宁跟金富贵是一路货色。李保宁无儿无女,光棍一条。他若儿女成群,也注定是特困户。

李保树就这么小看李保宁。村里多年来耻笑李保宁异想天开的,他最厉害。他就不想想,金富贵大字儿不识,不过是扎扎风筝而已。李保宁要制造的,那可是飞机。

坐上飞机,李保宁可以一边触摸蓝天,一边到达远方。

李保树想起李保宁,就准备去找李先法问问,李保宁这一年去了哪儿,混得怎么样。毕竟是本家兄弟。他还想好了一句笑话:

“我这大兄弟也真是的,如今在外面发了财了,也不坐飞机回家看看。”

但他马上就不想李保宁了。他呆在寂静的村委会办公室,又非常想见金富贵。他就像睁眼看到了自己迫不及待的心情,并微微地为此感到羞愧。

他竟然如此思念金富贵!他们两人不过刚刚分手。金富贵在村子里又是那么不起眼。

毫无疑问,李保树已经把宝押在了金富贵一个人身上。现在,金富贵就是他的一切。

他这么想,金富贵会不会来村委会找他呢?金富贵是不是真的很需要丝绸、铁丝、竹批子?

他恨自己没把话说得更透彻。他十分应该告诉金富贵,村里将会支持他拿出自己最好的作品,参加一年一度的潍坊国际风筝节。他有把握,只要努力,是完全可以做到的。总之,李保树认为,自己对金富贵的允诺还远远不够。

李保树从来也没有像现在一样感到孤单。一忽儿火烤,一忽儿冰冻,只觉身上乍热还寒,再也受不住了。

他目光如炬地看到,照此发展下去,自己和金富贵的关系,就是一道黑暗可怕的无底深渊。他实际上正在这道深渊的边缘徘徊。

李保树孤单单的,不知不觉,在村委会办公室来回走动起来。

“哗啦”一声响,一包东西被他不小心碰落在地。

低头一看,见是一些光盘。都是些戏曲光盘,用两张黄旧的《人民日报》包着。

乔尚七村长素爱戏剧。生前只要一来村委会,就在高音喇叭上大肆播放。《打金枝》、《宇宙锋》、《卷席筒》、《两狼山》、《对花枪》、《蓝桥会》、《诸葛亮吊孝》、《陈三两爬堂》、《穆桂英挂帅》、《屠夫状元》。吕剧,豫剧,曲剧,越调,四平调,莱芜梆子,柳子戏,两夹弦。还有民乐,比如热闹的唢呐曲《百鸟朝凤》。搞得乡村日日像过大年。

乔尚七故去,他喜用的东西都收了起来。

李保树上过高中,喜爱台湾校园歌曲,却并不怎么在村委会播放。他都快把乔尚七的遗物忘记了。

李保树睹物思人。

在村委会传出的阵阵高亢嘹亮的戏曲声中,李保树就觉得自己是跟乔尚七老村长在一起了。乔尚七站在他的背后,老父亲对亲生儿子一般,轻轻抚拍他的肩膀,慈祥地宽慰着他,别怕,别怕……李保树的眼角,就不禁湿润了。

戏里的人儿,你一言,我一声。

女的说:“我要飞上天去!我要飞上天去!”

她爹说:“你上不去。”

女的说:“我上得去!”

她爹说:“你上不去。”

女的又说她要入地。

…………

渐渐地,心里果觉舒坦了些。

死人开口

李先法是我爹。我叫李保宁。

我娘才过四十五就死了。我娘一死,我爹李先法就不行了,但他仍然活到了现在。我娘生得好,我很替我娘遗憾。我娘本来可以当上妇女主任的,连塔镇的领导都出面了,可是当时的大队长脾气死硬,怎么着也不同意。理由是,我娘若当上妇女主任,就没那个意思了。坚持让一个叫田代柳的女人当。那女人黑丑,嗓门粗。大队长跟她在大队部研究工作,常常熬到后半夜,马灯里的煤油都常烧干,却从来没听到什么风言风语。田代柳的男人还很缺德,说自己老婆缺心眼儿。她却当了很多年妇女主任。那个大队长一直都很支持她。

大队长叫褚才军。

如今褚才军怎么样了?告诉你,死了!

那田代柳怎么样了?早在农村推行生产责任制初年,跟一个唱渔鼓的私奔了。

她男人乔世洁想再娶,无奈娶不上,就对人诅咒:

“田代柳死了!”

乔世洁教导他的子女:“千万别学田代柳!”

我想我娘。我一想我娘,鼻子就发酸。我知道这不是好事。村那么多活着的人,我都不想,就只想我死去的亲娘。

高全生根本不知道我的真实想法。他以为我想赵红庆。他是离开赵红庆就活不了啦,得空就说:

“赵红庆干啥哩?”

那天,我趴在他背上,他又这么说:

“你要撑住啊。你就想想赵红庆。赵红庆干啥哩?”

山路很不好走,对我和高全生这样的走惯平地的人,更不好走。高全生既要减少颠簸,又要保持速度和平衡。我知道他背着我走山路的难度,可他从一出工房就没住嘴,一再地让我想那个名叫赵红庆的女人。

在我和高全生两侧,还跟着两个人,有可能是老刘头和张汉奸。我当时没能搞清。我脑子里在发光,照得眼前的山石都飘起了软溜溜的银丝,石缝里的草也都变成了银子做的。我眨巴一下眼,那些草和石头就都开出了银花。一簇一簇的。花瓣重叠,硕大。这是在正月里,在北地。我能看到花朵,实在是神奇。

从那些花丛里走出了我娘。

她又年轻又漂亮。我已经能够理解褚才军大队长的话了。从没当过妇女主任的我娘,看上去果真有那么个意思。

我以为我娘在向我走来,但她停住了,对我招招手,就转身向远处走去。她穿的衣裳仿佛也都是银色的,我就知道我脑子里的光该有多么的明亮了。在感觉中,我向我娘追过去。我身体很轻。我甚至非常恼恨高全生的两只手死死箍住了我的屁股,不然,我只要纵身一跃,就是在我娘的跟前了。高全生不松手,高全生不停地让我撑住,不停地提到那个赵红庆。高全生越来越不像话:

“夏夜,赵红庆脱了小花褂儿,用羊肚子手巾擦她大脊梁哩。”

我脑子里的光更亮了,仿佛一道道闪电划在了一起。我看到的全是电光,眼睛也被刺得生疼,可我还是尽量地睁大。一眨巴眼,我娘就会从眼前消失。

什么时候到达山下的那条公路,怎样躺在大老板邱志国的破吉普车上,我当时一点都不知道。

我没能追上我娘,突然发现吉普车开到了一个陌生的小镇,还发现高全生一路上一直把我抱在怀里。

吉普车开得像疯一样,吉普车不会想到车上有病人:他的脑子里光芒四射。

在沙河镇卫生院,我死了。

李先法是我爹。

我叫李保宁。

李保宁脑子里的光越聚越亮,轰然迸射出无数银色的花朵。

李保宁想他娘。他把脑子想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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